本书以十五年为一个人生节点，叙写了作者从身患绝症（白血病）奇迹重生，后又为了生计而四处流浪的人生经历。全书共分四个小辑，人生中的苦难悲欢，辛酸无奈，都被作者以文学的形式呈现出来。经历过生死淬火的文字既有生活的痛感和质感，又有着某种意义上的达观和超脱。

苏敏，男，1979年生，安徽安庆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入选浙江省新荷人才计划、温州新峰人才计划。发表作品30余万字，散见于《青年文学》《天津文学》《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作品入选散文年选，获温州散文家奖。

辑一
泥淖之中
走在这荒凉的人间
我的右眼没有泪水
“我不是药神”
在故乡的街头卖艺
辑二
我的流浪简史
深夜闻犬吠
坐绿皮火车夜行
白云之上
辑三
那条河流，我的母亲
给石头和山取名字
中邪
我那把吹奏过骊歌的小号
辑四
一伞烟雨
能饮一杯无
滩涂雾境
门前停满自鹭
卡宾牛仔
后记

有时候不太敢想这段
时光。它太凄惨，太悲壮
，太令人伤感。
但更多的时候，我却
常常将那些日子想起，点
点滴滴，丝丝缕缕。像翻
一本泛黄的书；像看一场
怀旧而伤感的电影；像一
头牛，将胃里的草料返出
来，细细咀嚼。
现在想起来，那段日
子似乎太快，一眨眼就过
去了。而在当时，它是那
么漫长。那么多的黑夜，
那么多的恐惧，那么多的
绝望。
命运的魔掌，对于我
来讲，从来都是翻云覆雨
。从小到大，到现在年近
四十，细数起来，真的没
有过几天安生的日子。要
么是被生活折腾，要么是
被身体折腾。反正就是折
腾个不停。我想，这大概
是命。幸运之神似乎在很
多时候将我遗忘。但不幸
中，也有万幸，命运魔掌
的指缝中，我漏了出来，
成了那条成鱼。
说实话，当初躺在病
床上，和后来从医院放弃
治疗回家的时候，我从来
没有想过我能有今天，我
能活这么长时间。那个时
候，我常常掰着手指头算
，算我还有多少天，我余
下的生命里，还能做点什
么。
我一直记得那个年轻
的护工推着我在那狭长的
黑咕隆咚的通道里的情景
，车轮经过地面的声音，
护工口罩后面的呼吸，和
他毫无规律的脚步声，我
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当
推开胸外科医生办公室的
大门后，那个圆脸的医生
，举着我的胸片，对着窗
外即将下落的太阳。胸片
上我的肋骨分明，两片肺
叶清晰可见。我问他，你
直接说，还有多少天吧？
他将CT片从面前拿开，
再次露出他那张圆乎乎的
脸，他张开肥嘟嘟的嘴唇
，说：不超过四十天。我
说：谢谢！
我说谢谢的时候，我
的气息极其微弱，我几乎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因为
他告诉了我接下来可以细
数的日子，即使哪天走了
，我可以不必再有什么遗
憾。四十天后，所有的一
切，都不再与我有关：家
人的哭泣，殡仪馆，骨灰
盒，家乡山头上的新坟，
我学校的那些证书、教案
，以及我的学生。
我从一开始不接受这
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到最
终坦然面对死亡，前后大
概经历了半年的时间。这
半年里，发生了很多的事
情。我的父亲头发一夜变
白，我的母亲哭瞎了一只
眼睛，我的女儿学会了走
路，我家的老房子被拆了
一间然后换了主人，我在
职的学校换了领导，而我
，换了头发、皮肤、指甲
和体内的血液，算是换了
一身。很多的人，一开始
同情我，后来又渐渐远离
我。或许，他们觉得与一
个病人走得太近，会沾上
晦气和霉运。
半年之后，发生了更
多事情。我们一家人居无
定所，辗转多地谋一个落
脚的地方；我几次被120
急救车拉去医院；我的脖
子上长了几个淋巴瘤；我
全身的肌肉发紧，皮肤出
现斑状花纹，右眼不再分
泌眼泪；还有，那个天天
跪在菩萨面前祷告诵经，
祈福我“活三百岁”的奶奶
去了另一个世界。如今，
我只身一人，在他乡流浪
谋生。
家中的债台一直高筑
。活着的同时压力倍增，
最苦的时候没米下锅，这
不是夸张，是真实的事情
。那些年，我没有医保，
一生病就回到了新中国成
立前。
生命是不能假设的，
更不能重新来一次。走在
这条路上，我唯有硬着头
皮。这些一路上的疼痛、
苦难，或许是上天给我的
惩罚，也或许是在给我提
醒。有时候如果活不明白
，那就让死神来一趟也好
，见见面，握握手，敲敲
我们昏睡的心灵。我现在
是这样想的，当时不是，
当时我在想，上天为什么
对我如此不公？
整理这些文字（更早
些年的文字已经丢失了）
，其实是既痛苦又幸福的
一件事情。很多场景，很
多画面，在模糊中，又渐
渐清晰鲜活起来。我似乎
又听到晓文姐姐的笑声，
她的笑声是那么动听；我
似乎又听到门缝里传来父
亲沉重的叹息，他的叹息
声是我听过的最悲壮的诗
篇；我似乎又看到我的老
师和同事们一起到各地去
给我张罗捐款；我似乎看
到那个躺在邻床上的高一
男孩，他拿着从护士那里
偷来的针筒四处射水，那
水花溅了我一脸；隔床的
那位老兄，正在天堂里，
瑟瑟地裹着白色的床单，
他似乎仍是那么怕冷。
一晃，十五年了。想
哭，却哭不出来。
无助的时候，文字像
一盏灯，给了我温暖，给
了我光明。
如果，你要问，是什
么让我坚强地走了过来，
我没有高深智慧的回答—
—我只是不想死，我只是
还想活着。
是的，我还得继续活
着，好好地活着。活着，
是我这一生最伟大的事业
。
谢谢亲人，谢谢恩人
，也谢谢自己。
是为序。

如史铁生所讲，生病是生活的一种体验。这是一种独特的生命体验。希望你没有，但愿你没有，祝福你没有。
它让我看到了生命的珍贵，爱的珍贵，活着的珍贵。
文字是刀锋，也是柔软的沙土，刚柔相济，自可打动人心。

终于决定要对这么多
年的写作做一个小结了。
做出这个决定，其实并不
容易。
一是我的写作纯属与
自己的对话。一个人无聊
的时候，比如在周末，别
人走亲访友，呼朋引伴，
或饮酒，或搓麻，或登高
。或远足。在热热闹闹中
，增进彼此的情感，消除
工作中的烦恼。我不是。
我可能是一个孤独的人。
尽管有时也被朋友、同事
拉到过这样的场合，比如
在KTV，耳边嘈杂，音乐
震耳欲聋，灯光朦胧，身
边全是勾魂美女，我却独
自躲在沙发的角落里。内
心一片莫名的悲凉。不知
道这是为什么，我曾一度
怀疑自己是不是心理有疾
病。
当我一个人，置身一
间出租屋，一间铁皮棚，
或者是一间公司简易的宿
舍里，打开一台破旧的电
脑，双手在键盘上敲打下
一个个字符的时候，我反
而觉得内心充盈起来。我
常常一边写作，一边或哭
或笑。
对付寂寥的周末，大
概是我写作的初衷。记得
很早前，我曾在一些场合
说过，我写字是为了打发
时间，消磨光阴。我说这
话时，许多人笑我。说你
就不图点什么名利？我当
年差不多是走投无路了，
后来被迫外出打工。打工
的目的在于赚钱，我需要
一大笔钱，我要拿这些钱
去还债，去偿还我治病欠
下的那一大笔债务。在工
厂里，从周一到周六，都
要去处理大大小小的琐事
、杂事、破事，唯有周日
才有时间属于自己。
许多时候，人如机器
，习惯了像陀螺般不停运
转。突然停下来，反而觉
得不好受。再加上长年的
思乡之情，思念亲人之苦
，常常是心中一肚子苦水
，却无处诉说。于是，无
聊至极，便写字玩。我的
确是抱着这样的态度开始
我的写作的。从这样的一
种写作态度写出来的东西
，如今要结集出版，要拿
去面对读者，我实在觉得
内心有些惶恐。
其次，我自知我的写
作水平与一个优秀的作家
还相距很－远。我从在师
范读书的时候便尝试过创
作。我的第一篇小说大概
是在25年前写的，那年我
16岁，小说的主题是环保
，写的是关于一条河的故
事。这个很值得吹一牛了
，25年前小说写到环保主
题的可不多。但当我将一
摞誊写得工工整整的稿纸
交给我当时的语文老师后
，换来的竟是他一句“写
的什么玩意儿”的藐视。
说实话，我其实是一个极
度不自信的人。我的语文
老师这句话的确给了我特
别大的打击，以至于我现
在还不太能掌握小说这个
体裁。
尽管我外出的十来年
里，一直在坚持着写作这
件事情，但我真正的文学
创作应该是五六年前开始
的。我要承认的是，我之
前一直在瞎写（当然，现
在仍然可能是），从五六
年前，我开始注重思想、
题材、语言、结构以及修
辞之类的东西，才开始有
一些文体意识与自觉。可
以这么讲，我尽管40多岁
了，还是一个年轻的经验
尚不太足的写作者。
写作这件事情，在我
看来，除了阅读，实在很
难找到一个可以与你切磋
的人。对写作不感兴趣的
人便不说了，比如我的夫
人，她宁愿读网络小说也
不看我写的东西。而但凡
写作的人，每个人都有自
己的写作习惯，都有自己
的创作观点。毕竟写作这
件事，不是生产一件标准
产品，或者允许“天马行
空”，甚至“胡作非为”的
。别人适合的，或者认为
正确的，在你这里，可能
并不完全是这么回事。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是一
个人闷着头写，写得怎么
样，我对自己一直是持怀
疑态度的。尽管这些年，
我的作品被不少的杂志编
辑刊发过，但我仍然不太
自信。
一些可能自己都不太
满意的作品集，要交给读
者诸君，也是觉得有些不
安。
——但终究还是决定
要结个集子。
《我的右眼没有泪水
》这个名字来自集子中的
一篇散文标题。我的右眼
真的没有泪水，哪怕是痛
哭一场，它也一滴泪水都
没有。这是一件真实而可
能令你无法相信的事情。
我现在还无法判定我的右
眼没有泪水的原因，就像
我至今还不知道究竟是什
么原因导致我患上了那一
场险些夺去我生命的疾病
。为找出不能流泪的原因
，我去过好几次医院，所
有的医生都拿我的右眼束
手无策。
但我清楚地知道，我
的右眼没有泪水这件事情
与我多年前的那场大病有
关系。
大概我这一生许多的
事情都与这场疾病有关吧
。我的家庭，我的工作，
我的生活，我过去与现在
的种种状态，我曾经－背
负的那一笔笔债务，我的
绝望，我的憧憬，我身上
的痛，我面对过的一次次
的死亡的威胁……有时候
想，这或许是一种冥冥之
中的命运安排。
那些生病时的场景与
细节，多年后经常出现在
我的梦中，闭上眼睛仿佛
自己脖子上依旧挂着几条
输液管，我甚至能听到输
液管里的药液清脆的滴答
声。这些梦魇一般的经历
，曾经让我痛不欲生，曾
经让我的家人吃尽了苦头
，它彻底地打乱了我的生
活节奏，改变了我的人生
与命运。
如果不生这一场病，
我的今天是一种怎样的状
态呢？是不是生活在一座
内地的小县城，也许已经
谋个一官半职了？
命运之神的手掌轻轻
一推，我从一种较为安稳
的状态变成如今流浪的状
态，进入了另一个生

人生哪能多如意？万
事只求半称心。右眼的泪
水，已经化成坚强的意志
。
——中国散文学会副
会长，鲁迅文学奖得主
陆春祥
经历过生死淬炼，苏
敏的文字铺叠着生命的痛
感，却又呈示出厚重深美
的质感。沧桑，疼痛，坚
忍，达观，爱与希望，从
心底里流出的文字，也最
能触动人心。
——《名作欣赏》副
总编 张勇耀
这是一本记录了作者
多年与病魔搏斗过程中的
生存状态和所感所想的书
，书中真实还原了重病患
者以及家人不为人知的挣
扎状态，旨在引发读者思
考人生的意义。
——作家 走走
苏敏的散文，从自身
的疾病经历出发，使用雕
刻刀式的文字，直面病痛
，诸多惊心动魄的心理细
节得以还原。文字是刀锋
，也是柔软的沙土，刚柔
相济，自可打动人心。
——散文批评家 楚些

泥淖之中
我感觉我就要死了。
他将我推向一个泥淖。
黑色的，带着腐殖质气味的泥浆，发出油黑的光亮，踩上去会有气泡汩汩冒出，会有如手抚摸嘴唇亲吻的感觉，它是如此的温柔，似乎有一种魔力，像一个风尘女子，正以曼妙的身姿，摄人魂魄的体香，以及火焰一样的眼神与嘴唇，勾引着我，挑逗着我，抚摸我的脸，我的脖子、我的胸脯，甚至我的大腿和裆部。我口干舌燥、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浑身发热，我感到我的下体正在鼓胀、蠢蠢而动、呼之欲出。
但它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淖。它可以吞陷一辆战车、一匹战马，也可以吞陷一个可以以一敌百的勇士。一旦你不慎跌入或被人推进泥淖，你便会感到你的肉身不断在往下沉陷。泥淖下面，有一种强大的魔力，迫使你不断下坠、下沉。尽管你开始尝试拔出一只脚，想要逃离，但很不幸的是，就在你使劲拔出一只脚的时候，你的另一只脚将会陷得更深。有时候，越努力越无用，越挣扎越接近死亡。
眼看，泥浆即将淹没膝盖，淹没大腿，淹没你的裆部、臀部，然后是腰。你举起双手也没用，你大喊也没用，你的呼吸开始越来越困难，你开始大汗淋漓，你开始越来越感到绝望。你多么期望有一只手向你伸过来，哪怕是一只柔弱的手。此时此刻，它都能如一道光，一道闪电。但是，没有，没有那一只手，没有那一道光，没有那一道闪电。夕阳如血，风在大地之上来回吹荡，天空中什么都没有，连一只鸟也没有。
你在泥淖里继续下陷。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下陷。泥浆开始淹没你的胸脯。你感到一种巨大的、容不得你反抗的压力，它压迫着你的胸，你的肺。你的肺部此时不能自由扩张，气息不能顺利地吸进和吐出。你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困难，越来越虚弱，你简直就快要窒息。你仍在期盼有一只手，一根绳索，哪怕是一根稻草，但是，什么都没有，大地之上，一片荒芜，暮色茫茫，天越来越暗。
你开始绝望，而泥浆越来越汹涌，它紧紧地裹着你，裹着你的脚、小腿、大腿，你的腰，你的腹部，还有胳膊、手臂。你下陷的速度越来越快，泥淖已经淹没至你的双肩，淹没到你的脖子。你努力地将两只手高高举起，你的手像是一面旗帜，投降的旗帜，如你脸色一样苍白。是的，你这一刻开始想要投降，对脚下的泥淖，对那个将你踢下去的人。而他正在泥淖的一旁，抽烟，大笑。他的笑声在旷野之上被风撕成碎片，如冰雪一样悲凉、透骨；脚下的泥淖则不言不语，继续吞噬你。
你感觉你就要死了。但你不想这么轻易死去。你的耳边回荡着战马的嘶鸣，和女人的温存；你的眼前浮现刀光剑影，和一家人在一起的天伦。但你一直坚信，上天不会就这么轻易让你死去。还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你去做，还有更多的沙场等着你去驰骋。还有，你的孩子，等着你回家。
但此时，我已经命悬一线。将我推向泥淖的那个人转身而去。他已经看到我的面色苍白，我的青筋暴突，我的口开始吐白沫，我的瞳孔开始放大，我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微弱，我的手和脚开始僵硬。他知道，我已经再无回天之力。他临走前，再将我踩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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