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九三至一八九三年，从埃斯普里·白朗希的诞生到埃米尔·白朗希的逝世之间，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精神病史。白朗希父子创立的家庭式疗养院正处于十九世纪初叶精神病治疗制度化与二十世纪初叶精神分析学创始之间的这段空白期，当时最有名的人都以不同目的在这家疗养院待过：夏尔·古诺、玛丽·达古尔、奈瓦尔、莫泊桑……这家诊所是观察精神病与创作关系的平台，像一种化学沉淀物，显露出整个社会的焦虑与矛盾。

马振骋，1934年生于上海，法语文学翻译家，首届“傅雷翻译出版奖”得主。先后翻译了圣埃克苏佩里、波伏娃、高乃依、萨巴蒂埃、克洛德·西蒙、纪德、蒙田、杜拉斯、米兰·昆德拉、洛朗·戈代等法国重要文学家的作品。著有散文集《巴黎，人比香水神秘》《镜子中的洛可可》《我眼中残缺的法兰西》《误读的浪漫：关于艺术家、书籍与巴黎》等。其《蒙田随笔全集》（全三卷）2009年荣获首届“傅雷翻译出版奖”，并被评为“2009年度十大好书”。

前言
第一部分 埃斯普里·白朗希浪漫派一代与“精神治疗”
第一章 继承家族精神
第二章 “简直是魔法”
第三章 “点亮他头脑的灯”
第四章 奈瓦尔或清醒的做梦人
第五章 德·朗巴尔公主城堡
第二部分 埃米尔·白朗希在第二帝国的床头
第一章 伤心人
第二章 音乐先于一切
第三章 疯人院世界
第四章 宫廷与城市，
第五章 女性精神病
第六章 失落的幻想
第三部分 埃米尔·白朗希艺术与法律
第一章 奥特依与帕西的圣人
第二章 凶杀犯的大拇指
第三章 印象主义夏天
第四章 疯子？莫泊桑和三星级医生
第五章 最后的火
结束语

一八九三年八月十七日
，《费加罗报》在头版用大
字标题宣布：
夏尔科教授、白朗希大
夫双双去世
法国科学界“遭受双重打
击”，在同一天获悉两位医
学英才与社会名流逝世。第
一位以研究癔病而闻名，在
精神分析系谱树方面培养了
门徒，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位是第二帝国和第三共
和时期精英人物的知心人，
他的去世也带走了他的父亲
埃斯普里·白朗希大夫创办
的精神病院的秘密。第二年
，巴黎市政府给他们各人一
条马路命名：给让·马丁·夏
尔科的是他任教的硝石场医
院后面，给埃米尔·白朗希
的是在奥特依那幢大公馆边
上。一边是享受奖学金的学
生，在首都长大的巴黎车匠
的儿子；一边是继承人，是
诺曼底两代医学世家的后裔
。左岸公共医院，右岸私人
精神病院。
当夏尔科日益进入传奇
时，白朗希的名字在词典中
的注解愈来愈少。一九九四
年，一块灰色大理石碑钉在
帕西的土耳其大使馆前，这
里从前是精神病院。上面写
着：“在朗巴尔府，曾住过
杰拉尔·德·奈瓦尔（1853—
1854），夏尔·古诺（1857
），居伊·德·莫泊桑（1892
—1893）”。疗养院与里面
的“好医生”一字不提，病人
的荣名把一切都盖罩了。
白朗希父子被一个象征
性的后代遗忘，也可通过出
版物予以复现。但是由于缺
乏档案，被这个诊所引起的
兴趣，只限于几篇涉猎不深
仅在小圈子里散发的研究文
献，一九。八年欧内斯特·
德·克罗萨发表的《白朗希
大夫诊所》小册子里的絮语
。一九四九年，埃米尔的儿
子雅克一埃米尔·白朗希的
回忆录出版，书名《往事钩
沉》，对诊所的历史与日常
工作的再现做出决定性的贡
献。作者特地透露父亲临死
时要求他把著名病家的病案
全都烧毁。诊断书已付之一
炬，主要环节都埋进了灰堆
，也就不必重绘传奇。弥撒
曲已经唱完。
在这份证词前止步不前
，这就忽略了一份具有决定
意义的历史资料：自从一八
三八年关于精神病人的法律
颁布以后，精神病院院长都
有义务保存病程记录，里面
记载病人身份、住院日期、
症状、医生诊断评语。大家
以为“白朗希诊所”的病程记
录已经消失，其实一直保存
着。这堆从未公开的资料，
内容异常丰富，促成了本书
的撰写，这是十二本狭长的
厚册子，被时间剥蚀的绿丝
绒封面、四角与书脊都有真
皮加固，是十九世纪精神病
的真正魔术书。
还有一个来源一直没有
被人察觉。一九七七年一月
四日，雅克一埃米尔的继子
乔治·梅维尔一白朗希把他
的家庭成员的个人资料捐给
了法兰西学院图书馆，成为
白朗希卷宗，供研究者查阅
，这次是医生与他们的亲友
或病人交换的书简。这份无
价也从未面世的信札，跟病
程记录参照阅读，几乎可以
了解到一家精神病院的逐日
生活，当时最有名的人物都
以不同目的在这家疗养院待
过：阿尔弗雷德·德·维尼、
埃克托尔·柏辽兹、德拉克
洛瓦、大仲马、泰奥菲尔·
戈蒂埃、爱德华·马奈、奥
古斯特-雷诺阿，埃德加·德
加，作为友人、访客或邻居
；夏尔·古诺、玛丽·达古尔
、德·卡斯蒂格里奥纳伯爵
夫人、阿列维夫妇，作为复
发病人；杰拉尔·德·奈瓦尔
和莫泊桑，作为不治病人；
儒勒·凡尔纳和欧内斯特·勒
南，都是为儿子的精神状态
担忧的父亲，还有儒勒·格
莱维律师，是送姐姐来住院
的。
这家诊所是观察精神病
与创作关系的无与伦比的平
台，像一种化学沉淀，显露
出整个社会的焦虑与矛盾，
在那里科学家和艺术家、精
神病医生和病人都以自己的
方式，在探索灵魂深处最隐
蔽的皱褶，就像钻人一块纺
织品的经纬线里一样。从精
神病学的创始到精神分析学
的诞生，从浪漫主义到象征
主义，白朗希大夫精神病院
的历史也是整个十九世纪的
历史，这两代精神病医生跟
这个时代是分不开的。埃斯
普里·白朗希（1796—1852
）和他的儿子埃米尔·白朗
希（1820—1893），创建
者与继承者，他们是一个独
一无二的机构与一个独一无
二的知识探险中的主角，他
们的故事还有待挖掘。

荣获龚古尔传记奖和法兰西学院评论奖，十九世纪精神病史的魔术书！
资深法语翻译家、“傅雷奖”得主马振骋翻译作品！
本书是法国郊区一个精神病院的历史传记，记录了白朗希大夫疯人院的百年孤独和凄凉。

一七九三一一八九三年
，从埃斯普里·白朗希的诞
生到埃米尔·白朗希的逝世
之间，经过了一个世纪的精
神病史。菲利普·比奈是精
神病患者的神秘解放者和现
代疯人院的奠基人，接着带
有他的烙印的革命之后，一
八二一年建立了疗养院。最
后一位白朗希大夫在一八九
三年过世，结束了家庭式疗
养院，不久又迎来了弗洛伊
德的革命和无意识的发现。
白朗希父子正处于“一八〇
〇年时代”精神病治疗制度
化与“一九〇〇年时代”精神
分析学创始之间的这段空白
。仿佛是晚生了一个世代，
又早生了一个世代，他们落
在折页里，盲点上，这也是
书页的联轴。
这个承上启下的形象，
这个中介的地位，很符合埃
斯普里和埃米尔·布朗希的
个性，尽管性格上有差别，
还是把他们集合在一起。他
们在善意与镇静的面目下，
脾气急躁执拗，努力调和不
同的事物。埃斯普里对病人
会严厉威吓，但在肉体上从
不粗暴对待，在精神病的器
质性或心理性原因的辩论中
寻求平衡点。埃米尔讲究共
识与中庸，从不在政治上说
长道短，避免参与当代的论
战。父子两人本性都易激动
，急性子，但是一直采取克
制态度，与自己的不讲理的
倾向作斗争。“白朗希”在古
词中也含有“权衡”的意义，
在十九世纪还有这样用的。
他们的行动特征是讲究
和谐，这并不阻止他们参加
一些意识形态的论争：埃斯
普里大声呐喊反对勒莱的方
法，埃米尔坚决拒绝精神病
配偶有离婚的权利，对杀人
性偏狂的存在表示异议。然
而令人惊异的是白朗希父子
前后八十年的临床经验，却
没有写出一部有决定意义的
作品或提出新的科学观念。
他们日夜工作确也占据了他
们的全部时间，消耗了他们
的全部精力。但是埃斯基罗
尔、法尔莱、特莱拉或夏尔
科，那个时代的大发现者和
多产作家，也都是出类拔萃
的临床医生。这种低姿态、
不事张扬的独立的做法，跟
他们是私立机构的地位是符
合的，这不是一种推托，一
种回避，而是一个立场；没
有理论也是一种理论。布朗
希父子总的说来无意抛头露
面，甘居人后——就像画家
下笔谨慎，在一幅画上留下
空白。
他们的事业完全在他们
创办的诊所中，他们最佳的
著作是那些病程记录。这两
位精神科医生是实事求是的
慈善家，很早知道他们掌握
的珍宝——时间，这是私立
医院胜过公立医院的值得自
豪的特权。弗朗索瓦·勒莱
在比塞特医院算过，根据统
计他对每个病人所花的时间
一年不超过十八分钟，而白
朗希父子会在病人床边坐下
，聊了起来。他们有时候训
斥，倾听，讲道理，惩罚，
鼓励，安慰，他们都在身边
。当疯人院几乎混同等死站
时，白朗希大夫诊所从蒙马
特尔到帕西，都是像奈瓦尔
所说的是“一幢华丽甚至贵
族式的别墅”，许多创作家
在呻吟中得到慰藉的最后避
难所。治疗方法其实跟医院
并无多大差别（沐浴、催泻
、放血、散步、劳动），但
是在桑德兰洋楼或朗巴尔府
使用的方式要温和好受得多
。因为在这个疯人院的黑白
世界里，深色上衣表示医生
，约束衣表示疯子，白大褂
表示护理士，而这两位精神
科医生引进了色彩，花园里
根据季节变化五彩缤纷，内
部装饰采用暖色调，营造一
种家庭氛围。
不是一切都依靠环境与
设备来完成的。从他们的两
个诊所所使用的房屋来看，
都是乡村式大公馆，大家都
说白朗希父子有风格，有“
气派”。他们身上就融合着
巴黎与外省。他们是科学界
、社交界的精英人物，在精
神文化上属于首都，他们在
那里读书创业，但是在心理
情感上，他们奉行简朴、厚
道、守礼的价值，这些价值
在十九世纪法国外省还是很
看重的。虽是城里的精神科
名医却保留了乡村医生的本
色。外表令人肃然起敬，声
音叫人听了安心。他们说的
话有人听，因为他们献出自
己最珍贵的东西，他们的秘
诀是：给人随时效劳的印象
。
命运不愿意埃米尔·白朗
希生活到精神分析学的创始
时期。他的怀疑、他对变化
和“现代理念”的僵硬，看到
儿童性问题和梦的解析等理
论的大胆性，必然会转过身
去。他的许多法医评审报告
，还是显出他在挖掘神经官
能症的深层原因中，对精神
病学表现愈来愈大的兴趣。
这后来成为弗洛伊德著作中
的主要议题：童年作用，精
神创伤的根源，无意识冲动
，等等。在精神分析还远远
没有形成一个思想系统时，
埃米尔·白朗希当然谈不上
做了先驱者的工作。但是由
于他的描写细节和观察质量
，一些还没有名称的痕迹与
元素浮现出来，就像一张正
在显影的照片上的图像，没
有人真正说出这是什么。
精神分析学在思想史上
带来的震荡，大脑化学的进
步，使人不可避免——总之
也抵制不止——要用一个新
眼光对疗养院的病程记录赶
快重读一遍。因为在翻阅这
些数千页的资料时，怎么会
不想到有的病人岂不可以避
免隔离，而用一种更适宜治
疗的“语言疗法”？夏尔·古
诺或玛丽·达古尔的名字会
自然而然浮现心间。虽则对
他们来说，住在朗巴尔府，
更像是受邀住进一家疗养院
，而不是对无名无姓者的粗
暴

第一章 继承家族精神
巴黎医学科学院有一张大油画，描绘精神病学的诞生。那是一八四九年官方向画家夏尔·缪莱的定画。这幅画不是一般人想象中的医神战胜精神病魔的夸张性寓意画。艺术家恰恰相反，画面既高尚又动人，完全使用历史画的那种抒情写实风格。标题是《比奈下令打开皮塞特医院精神病人的镣铐》。
故事发生在精神病医院的大院子里。中间凸显一个穿黑衣男人的影子，后面跟随衣冠楚楚的青年，犹如基督身后跟着门徒，在轻轻推开纠缠着不肯离开的精神病人。男子伸直手臂，用食指命令一名职工锯开一名老人手腕上最后的镣铐。老人瘦骨嶙峋，光着身子，坐在草垫上。在人群中有痴呆的，有愤怒的，有残疾的，还不相信自己已被除去桎梏，表情和姿势都表示出莫大的惊讶。这桩历史性事件要求有它的文士在场。画家果然让他出现在画面前方医生的右侧。蓝外套，白短膝裤，白背心，一手拿红本子，一手拿笔；这是法兰西共和国，在书写精神病学历史，采用埃斯基罗尔的面貌，他是得意门生，未来的天才医生，正在记录他的老师比奈的行动与思想。
这幅画从其构图来说，显然受到另一幅名画的启发，就是格罗的《拿破仑视察雅法的瘟疫病人》，今日藏于卢浮宫。年轻的将军在中间，他的军官伴随左右，毕恭毕敬站在身后；他跟皮塞特的医生的姿势相差不多，伸直手臂，像一个魔术师国王，朝向一个身子半裸的瘟疫病人。形象的相似性也是一目了然的：拿破仑与比奈都是大革命后出现的救世主式的人物，只要出现在哪里，哪里的绝望之情就一扫而光，出现一个新世界。
历史画叫人看了生厌或好笑，然而至少有一个众所周知的政治功能，提供视觉上的确认，使神话有根有据，这使它成为最可靠、最吸引人的宣传工具之一。因而对照历史事件来观察历史画总是更为可取。
菲列普·比奈（1745—1826）是什么时候给精神病人去除过镣铐的呢？他的儿子西皮恩在父亲死后十年对此写过一篇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根据他的说法，正是乐善好施的事迹日益稀少的时代，这件事据认为发生在一七九二年。而艾蒂安·埃斯基罗尔（1772—1840）是一七九九年才从图卢兹来到巴黎，不管带或是不带他的目击证人手册，他在画中出现总是有点不合时宜。而比奈本人是一七九三年才被任命到比塞特医院工作。那位医生也从没说过这件英雄事迹是他干的。这其实是个一本正经的传奇性故事，随着时间转移，以讹传讹而根深蒂固了。这件好事很可能还得归功于比奈的合作者，观察医生皮桑。
由一个想入非非的故事，配合几张官方图画，引出精神病学起源的历史，建立在一则神话上，一个事后虚构上，其后也没有去纠正它。一八七六年，画家托尼·罗贝尔一费勒里建议对这个伟大“时刻”做个改动：比奈已近暮年，始终占据画的中心，但是他的四周是硝石场医院的抽搐的疯子——歇斯底里是很流行的。
不论画集与史书上是怎么说的，还是存在一条原则：即使“精神病医生”这个词在一八。二年才出现，“精神病学”这个词在一八四二年才出现，精神错乱者的解放是这门新学科的建立与实验的基本事实。因为这个分水岭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疯子在这以前被人视为魔鬼的产物或作恶的巫士，得到的对待不见得好于一个动物，现在开始被当成病人了。随着大革命，他也得到了病人的地位。
疯子长期以来像麻风病人那样被逐出城市，排斥于社会之外，属于贱民，他们的视野仅限于小屋的铁窗或“囚室”的墙头，要不就被送到一七六七年为了“收留一切被医院逐出而监狱又拒收的人”而建立的乞丐栈房。天主救济院、皮塞特医院和硝石场医院是三家主要医院，收留那些精神错乱者。教会组织也以照顾精神病人而著名，如天主圣约翰兄弟会，管理着三十七个机构，其中有著名的夏朗东慈善院。但是这些慈善院，如同巴黎不多的几家私人医院，不同于一般人的想法，都是花费很大，每年收六千里弗尔，这使许多人不得其门而入。其余可去的地方是寄押所，那里不加区别地关押着乞丐、疯子、小贼和罪犯。所有人都生活在无法形容的拘留条件下。
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