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说，这一本用文字绘成的寒江雪，本该挂在画廊里标明“非卖”。出山泉水，涓涓长流，也不知流向谁家庭院、何处池塘，不知能洗涤谁的尘心，照见谁的无成见有趣味的面容。……历经沧桑之后，这仍是作者偏爱的一本书。

王鼎钧，1925年生于山东省兰陵，曾亲历流亡求学、抗日战争、国共内战；1949年到台湾，曾任广播公司节目制作组长、电视公司节目编审组长、多家报社副刊主编、大学讲师。1979年移居美国，之后定居纽约至今。其创作生涯长达半个多世纪，“人生四书”、“作文四书”等作品在台湾行销极广，至今不衰；《碎琉璃》、《左心房漩涡》等散文创作独树一帜，为其赢得“当之无愧的散文大师”之誉；从1992年至2009年，创作发表“回忆录四部曲”（《昨天的云》、《怒目少年》、《关山夺路》、《文学江湖》）。作品陆续在大陆出版后，引起学界及读者的广泛关注，尤其是其回忆录，融人生经历、审美观照与深刻哲思于一体，显示了一代中国人的因果纠结、生死流转，影响巨大。曾获中山文艺创作奖、优良图书著作金鼎奖、“中国时报”文学奖推荐奖、第五届在场主义散文奖、历史嘉年华“历史书写致敬奖”。

旧梦（代序）
辑一：今年的蝶来寻去年的花
渭城曲
逢入京使
嫦娥
山行
闻山中步虚声
游子吟
约客
三衢道中
观书有感
泊秦淮
闺怨
送春
创世外记
创世外记之二：情杀原型
吴刚造林
复活疑案
夏羿射月
渔人说谎
割席记
辑二：给维纳斯的眼晴添上瞳孔
餐馆大学
敲瓶为誓
双重国籍
垂柳下
不重生男重生女
某教授得子
还乡旧梦今记
不知今世是何世
一个主婚人如是说
那树
武家坡
洗手
胜利的代价
最美和最丑
网中
与我同囚
兴亡
邂逅
旧曲
苹果坠地时
辑三：情人眼里砂子变星星
小而美
水族启示录
牙疼时想到的
写诗的理由
另外十句话
石破天惊
伟人谜
压力
向绿芽道歉
有诗
现代文章
眉批选抄
红了再红
爱儿子疼女儿
爱恨
荼与心情
偶然落笔
惊梦
童年
当路游丝
遗忘
辑四：人若有情天不老
一家之主
九条命
几尺纸
三世猫虎
小白鲨
井蛙哪里来
水做的男人
风、蝴蝶
世缘茫茫天苍苍
四月的听觉
华苑清风
夸父骨肉
有一种艺术家
自然
闰中秋华苑看月
夜夜心
河堤的历史
看挿花
面具人间
谁来造桥
善泳者
最高之处
释放
微史
落日

旧梦
二十多岁的人，认为自
己什么大事都做得成，若要
写几本后世欣赏感激的大著
，料也不难。
数说历史上那些伟大的
名字，他们也只是脑袋上七
个窟窿，手掌上十支短棒。
他们的作品，每一个字我们
都认得，每一句话我们都懂
，每一件事我们都经验过或
想象得出。做得跟他们一样
，有什么不可能？
据说，文学家肩上的那
个看似与常人无异的脑袋里
，有一种特殊的质料，叫作
天才。我们有没有呢？不知
道。不过，二十岁的小伙子
，自觉与上帝距离很近，仿
佛上帝刚刚将他们用心装备
一番打发到地上来，天才如
果这么要紧，上帝不会不给
我们。
除了天才，听说还有方
法……你说什么？谁说的？
文学创作有方法，难道这是
木匠做桌子吗？是理发师剃
头吗？玫瑰是用一套方法开
出花朵的吗？瀑布是用一套
方法画出线条来的吗？萧伯
纳说写作的方法只是“由左
到右”，英文打字的顺序。
老萧万岁！
我们二十世纪五十年代
的人物，目睹过一个世界的
破碎，一种文化的幻灭，痛
哭过那么多的长夜，这只手
还不是产生名著的手吗？无
疑地，这身体，从头顶到脚
底，每一寸都是作品！
偶然地，我们聚合在一
起，庄严而且响亮地互相宣
布各人的宏愿。其后，不断
交换、报告各人的进度和成
就。在这种场合，空气够忙
碌的，它们无休止地震动着
，去传达有关人生的各种壮
语，有关当代作家的臧否，
文学上像麦芒一般的细枝末
节的争辩，以及雄图大志之
重申。
真的，像天才一样，每
个人的工作方式都不相同。
有的人想呀，想呀，每一夜
都想好一个长篇，第二天阳
光一照，长篇随着黑暗跑了
。有的人东奔西跑，调档案
，借参考书，征求旧报，皮
鞋磨破一双，皮鞋磨破两双
，资料箱还是填不满，因为
早先搜集的东西又不合用了
。有的人写呀，写呀，也发
表，也出版，起初有人叫好
，可是日子一久，叫好的声
音便沉落了。有的人家累重
，挣钱忙，动笔的日子永远
定在明年，可是这个人忽然
化成一罐灰、一坏土，化成
亲友的一眶泪，几声叹，在
世界上永远消失。
慢慢地，我们明白，谁
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谁也
不是天之骄子。上帝随便抓
了几把土，这就是我们。才
能不能满足志愿，志愿不能
改变命运，这也是我们。我
们离上帝是那么遥远，不但
伸手触不到他，举目看不到
他，侧耳也听不到他，甚至
想象力都想不到他。他也绝
未想到在地上爬行的我们，
一定的。
以后的迹象似乎是，每
个人都沉默了、冷淡了，共
同的理想既已丧失，友情也
疏远了。
多年后难得相聚一堂，
难得由一位风雅的女主人，
故意在这群人相识十周年时
安排一次大团圆。凭着旧梦
的潜力，这些人都到了，彼
此不知有多少话要说，又好
像并没有什么可说，只是你
望我的眼角，我望你的眼角
，看眼角是否有了皱纹；你
望我的头顶，我望你的头顶
，看头上是否添了白发……
你有几部作品？六部。你呢
？四部。一部作品是指一个
孩子。
嫩笋肥美，新茶清香，
乡愁如缕，物价可忧。终席
未再听到历史上那些伟大的
名字，未再听到歆羡或抨击
那些名字，未再听到要追踪
或超过那些名字。每个人可
能只剩有一撮旧梦，隐藏在
记忆深处，然而谁也不愿去
想起它，纵然想起了，也混
沌如梦中之梦，一若情人之
眼，眼前世界总是那么着实
而又那么虚幻。

“情人眼”，不仅仅是“爱人之眼”，也是看待整个人世的“有情之心”。因此能别开生面，从古代诗歌和旧故事中读出新意味；能在现代文明对传统的冲击中看到消逝的泡沫和坚硬的内核；也能在历尽劫波、百感交集中看透人情的冷暖，洞察人性的幽暗，关切人世间浮浮沉沉的众生。从“无情”中觉出“有情”，这是本书的真谛所在。

渭城曲：古典诗变奏之一
渭城曲
王维
渭城朝雨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连日春风把柳枝染绿，拉长，早晨一阵细雨把高原的尘土压下去，这样的好气候好景色，旅行的人也要多住几天，你却要开始远行。
我们来送你一程，心里想的却是挽留。你看这一丝一丝的雨水，滴进一粒一粒的尘土，长出一棵一棵的禾苗，做成一粥一饭。你看这些人，和你同饮一口井里的水，同吃一块田地里长出来的庄稼，几乎是同时长出这一身结实的肌肉，你看我，我看你，亲切、顺眼。我们端起酒杯，真心希望你喝下这杯酒以后，突然决定卸下行装，说一句“我不走了”。
出门一步，条条大路。你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有老人，没有你的父母；有炊烟，没有你的食物；有学校，没有你的同学；有教堂，没有你的菩萨。来，端起酒杯，再敬你一杯酒，问你在路的那一头，你得劳心劳力，花多少时间，把那些人变成朋友？在那遥远的地方，你真能把沙漠变成沃土？飞花落絮，飘零无根，你为何去受那样的苦？嫁出去的女孩泼出去的水，走出去的男儿灌下去的酒！来，喝下这杯酒，回心转意不要走。
一直揣想你为何舍弃这里的绿柳桃红，细雨轻尘。身上有脚，门外有路，路上有辙，风里有花粉，天上有太阳，日落的地方有鸡声茅店。想到鞋子，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在家靠屋顶，出门靠鞋子。你需要鞋子，在河川一样的道路上，独木舟一样的鞋子。这里有几双鞋子，家乡人送你的鞋子，看着你长大的人，和你一同长大的人，用眼光量你的脚，用手心贴着你的脚心，一针一线缝起来的鞋子。无论你走多远，这几双鞋在你身边张着口，说你的乡音。
有人说，送人礼物，不要送鞋，鞋子造成离散。非也，鞋子只是在离散时保护你的脚。好好保护你的脚，脚在，故乡就在。不管走多远，别忘了写封信，带句话，做个梦。总要回来看看，家乡的井水都是你的茶，家乡的五谷都是你的饭，家乡的山丘是你的枕头，家乡的河流是你的血管，家乡的日月是你的钟表。
你要走很远的路，以不同的环境、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心情，穿各式各样的鞋子。没人知道世上一共有多少种鞋子，你会有很多鞋子：穿破了的鞋子，穿厌了的鞋子，变了形不合脚的鞋子，受消费的欲望支配买来不穿的鞋子。你在休闲时工作时运动时赴宴时穿不同的鞋子，你在冬天夏天热带温带穿不同的鞋子，你在落后地区和高度开发的地区穿不同的鞋子。有一天你回来，脚上穿着今天送给你的鞋子，这双鞋认得回家的路。
好吧，劝君更尽一杯酒，大风大雨一抖擞！
逢入京使：古典诗变奏之二
逢入京使
岑参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条条大路通长安，条条大路也都可以离开长安，看你朝哪个方向。出了门才知道路长，走到尽头才知道长安远。人才集散，往东走的人多，深入中原，一转弯东南鱼米锦绣。往西走，步步离开繁华，步步离开核心，离开舒适的生活、优雅的社交，和在其上的天恩。
东行无路，我决心西行。西行这条路比较坎坷，走进平沙莽莽黄入天的边塞，走进狐裘不暖锦衾薄的气候，脚下是战场白骨缠草根，住在有兽皮腥气的帐篷里。这样的拓荒者，班超做过，马援做过，我为什么一定要苦等收成田边拾穗？上路的时候，家里的人一直担心，水土不服，饮食不调，风俗习惯不适应，还有，战争的威胁。我得想尽办法不断告诉他们，我很平安。
没想到在这条路上忽然碰见你，你也是由长安西来的人，比我幸运，现在奉命到长安公干。我离开长安也是这条路，你回去长安也是这条路，我们都骑在马上，交臂而行，勒马相遇。你看我们的来时路多么长，这一头的太阳也照不到那一头的长安。今天有幸相逢，你是我家的天使、我家的福星，可以替我带一封家信。我们都骑马难下，也没有地方可以找到文房四宝，只有拜托您口传一句话给我的家人：他很平安！我的天使、我的福星，这句话你务必传到！
只要平安！他们别的不要。只要告诉他们平安，别的都不必说。你看，我很平安，骑在马上奔波，腰杆儿很挺，还可以顾盼自雄。你看，风中有些尘土，不碍我眉毛胡子神采飞扬，风大，我讲话中气足，你一个字一个字听得清楚。至于工作嘛，只要听见平安二字，家里的人就知道很顺利，有成绩。我们是盛唐，天威在，士气在，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你我西行出塞，凭的是真本事，功名只向马上取，不像长安，可以凭朋党，凭门阀，凭皇亲国戚、父祖余荫。怎么会没有成绩！
平安，平安，我这里抱拳一揖。平安，平安，你说这两个字我一定带到，有担当，有侠义之气。不知怎么，听见你这句话，我的眼泪一大串一大串往下流，睫毛挡不住，衣袖擦不干。平安，平安，出了门才知道不平安的事情真多。平安，平安，中国人想这两个字想疯了，燃烧竹竿，听竹竿气爆，砰！爆就是“报”，竹报平安。分手吧，祝你早到驿站，一天平安，早到长安，一路平安。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