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收录了计文君著作的《无家别》《窑变》《帅旦》《慢递》《画魂》等多部小说。《窑变》这部小说集将古典小说的烟火气、现代小说的批判性和后现代小说的游戏精神融为一炉，故事充满着虚实结合的魅力。例如小说《窑变》就是以邵自清的“白日梦”为主体，讲述了怀抱知识分子软弱的邵自清，被现实伤害，被生活压迫，却最终无法逃避，只能回归现实、接纳现实的故事。计文君用准确的语言体现了作家细腻丰富的文化底蕴，以及对小说艺术本体性的持续思考，作品展现出世界的多变和人性的温暖，故事富有对人性理性的思考。

计文君，1973年冬，生于河南。2000年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帅旦》《剔红》《窑变》《白头吟》等，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杜甫文学奖等奖项。2012年获博士学位，专著《谁是继承人——<红楼梦>小说艺术现当代继承问题研究》于次年出版。现居北京。

无家别
窑变
帅旦
慢递
灵歌
芳邻
画魂
后记 梦·镜子·中国故事

计文君是当代女作家中，具有张爱玲精髓的。她的奇特，一方面表现为女性意识与男性意识的碰撞，她的小说既有强烈的女性小说的性别特征，又有着强烈的“力量感”，有着对于女性意识的跨越与怀疑；另一方面又表现为传统与现代的纠缠，她的小说叙事及思想形态有着鲜明的现代感，但她的审美趣味却又明显衷情于传统。
本书收入作者近年来公开发表的中短篇小说，作者认为，小说是虚构的，所以才更真实，镜花水月，真空妙有。

梦·镜子·中国故事
收录在这本集子里的
《无家别》写完之后，我
被时间打劫了。一棒子接
一棒子地打下来，我昏了
过去。
时间趁机搜刮干净了
我珍贵而重要的东西，风
一样地跑掉了。
我孑然一身站在原地
，揉着疼痛的伤处。几年
后，还没能回过神儿来。
只有小说不离不弃地
陪着我，在旁边絮絮叨叨
地喃喃安慰着：“不是什
么都失去了，你还有东西
啊——至少还有我啊……”
当时间从我们生活的
世界里无情地劫掠着一切
的时候，小说以柔弱的姿
态，表达着最为顽强的抵
抗。
小说证明我们活过，
而且还活着。
如果没有小说，我们
会沦陷在遗忘之中，那些
宝贵的生命经验，无处交
托，无法分享，那该是怎
样可怕的一种孤绝之地?
有一种耸人听闻的说
法，也流行了一阵子了。
小说如同所有面临进化关
口的古老物种，如果不产
生基因突变，完成进化的
飞跃，就会被无情改变的
环境，抛入灭绝的深渊。
小说的历史告诉我们
，这种以虚构捕捉真实的
叙事形式，不只一次面临
过类似的困境。需要不断
自我更新，从而使得虚构
能够有效地抵达真实，也
许这就是小说的特殊命运
。
虚构，是小说作者用
来捕捉真实的工具。司汤
达在《红与黑》中将小说
家比喻为行囊中带着镜子
的旅人——小说是现实的
镜子。在秉持现实主义小
说观念的作家手里，虚构
如同一张结实完整的渔网
，撒进生活的大海，打捞
，收网，现实就在小说里
活蹦乱跳了。
现实发生变化，人类
开启现代进程，那面装饰
着月桂枝图案的老镜子模
糊不清了，那张曾经结实
的渔网开始破损了，小说
家必须改变他们的工具，
于是我们在小说里看到了
各种扭曲变形的镜像。
现代主义小说家的渔
网虽然不再完整，但是却
带着电，被击中的现实以
另类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
前。
生活继续，小说也在
继续，现实的变化越来越
频繁，一夜之间，窗外的
世界就会变得陌生。
随时随地改变着的生
活，使得小说家们遭遇到
前所未有的挑战，他们不
断修改着虚构的方式，努
力消除自己笔下的世界与
读者身处的世界之间的隔
阂……
我觉得有必要说明一
下，我这里使用的“改变”
一词，丝毫不带进化论的
色彩，我无意说后一种虚
构方式对于前一种的改变
，是一种进步。在因美称
义的艺术领域，进步和落
后是一种粗暴而无知的价
值判断。
小说家只是在竭力寻
找着最有效的捕捉现实的
虚构方式。
小说之于我，最大的
魅力就在于此。小说是虚
构的，所以才更真实——
镜花水月，真空妙有。
这种虚实相生的魅惑
力，充溢在《红楼梦》之
中。曹雪芹虚构的手艺，
脂砚斋们充满崇拜地对其
进行了精细的描绘——那
些点评将文法说成了武功
，什么“千门万户”“背面
敷粉”“一击两响”“烘云托
月”，什么“间色法”“皴染
法”，什么“袭为钗副，晴
为黛影”……忍不住想起“
降龙十八掌”“乾坤大挪移
”之类绝世武功的秘笈，
让人眼花缭乱，心向往之
。
脂批将曹雪芹的叙事
比作庄子的文法和王羲之
的书法，优美自由。做过
这样一场大梦之后，再看
《盗梦空间》，自然如简
笔画一样的清晰明了。
《红楼梦》里重重叠
叠的梦，虚虚实实的镜子
。映照着无边无际的现实
，深不可测的人心……负
载着最为真实的中国经验
。
《红楼梦》里的“梦”
和“镜子”的背后，遥遥能
看到一个又一个的梦，一
面又一面的镜子……鲁迅
先生评价《南柯太守传》
的结尾： “假实证幻，余
韵悠然。”梦与现实打通
的那一刻，是小说最为奇
妙的瞬间。我们无论如何
不该忘记，这样优美自由
的中国故事，本是我们的
来处。
回望我们的来处，丝
毫也不妨碍我们看窗外，
博尔赫斯津津乐道地拈着
“柯勒律治的玫瑰”，我们
依然可以会心微笑。
但人家院子里番石榴
飘香，未必能解决我们自
家庭院的绿化问题。我们
必须寻找到有效地负载我
们这个时代真实生命经验
的虚构方式，变化的生活
驱使着作家不停地寻找下
去。
如若不然，对于作家
个体来说，无效的写作不
仅徒劳而无味，同时也会
构成对小说本身的伤害—
—我想，保有一点儿这样
的紧张感，对于我这样小
说手艺的学徒来说，是必
要的。
这种紧张感，影响着
收录这个集子的大部分作
品。之于《窑变》这个中
篇的影响，则更为戏剧性
。小说的主体部分，也就
是邵自清的“白日梦”，完
成的时间很早，但在初稿
中，它不是“梦”，而是“
现实”——邵自清用启蒙
者的目光打量着钧镇，怀
抱知识分子的软弱，被现
实伤害，被生活压迫，却
在小说叙事结构的支持下
，占据精神的制高点——
这样的小说叙事，在今天
的中国，还具备起码的真
实性吗?我对这种“安全”
却无效的写作警惕起来，
我开始质疑，思考，修改
——直到“现实”变成了“梦
”。
说梦，竟然在今天变
得不那么好接受。对于《
窑变》，不只一位编辑给
出这样的修改意见：

无家别
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
——杜甫
我决定，退一步。
退一步海阔天空。也许退一步，从北京退回钧州，逼仄得不容转身不敢回头的生活，会随之变得疏朗——我去见了我的导师。
我在流云百福纹样的大漆隔扇外的小客厅里等着，这架隔扇是老师早年去做田野调查时收的老物件，重新上了清漆后，做了客厅的隔断。老师有客人，老师的妻子给我端来杯绛红色的雪菊茶，她笑着问我：“史彦，吃饭了吗?”
我没有吃饭。我一天一夜不吃不睡，才下定的决心——离开北京。
我含混地笑笑，对老师的这位比我还要小一岁的妻子，“师母”两个字，无论如何我是叫不出口的。老师送两位客人出来了，我忙站起来。老师看见我，就对其中一位客人介绍：“我的博士，去年留院里了，很有才气!你们钧州人!史彦，这是你们钧州宣传部的马部长!”
马部长人如其姓地长了张长脸，恍然又欣喜地“哦”着，过来握住了我的手，一连串地问：“老家是钧州哪儿的?常回去吗?家里人还都在钧州吗?”
我笑着说了两个字：“花驿。”
马部长连珠炮似的问题，是抒情性的，只为表示热情，并不介意答案，我给出的“花驿”两个字也够用了。
马部长笑着说：“花驿好啊!花木之乡，插根筷子都能发芽的好地方!水好，空气好，你该多请周老去咱们那儿啊!”
我继续笑，直笑得脸上的肌肉有些酸，才和老师把马部长一行两人送出了大门。我揉了揉困乏的脸，顺手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跟着老师进了隔扇后面的大书房。
老师说：“你们那儿有一种民间乐器，叫管筹，当地想申报国家级的非遗名录——你脸色不好——母亲的病，怎么样了?”
我因为母亲的病，回家了半个月。我勉强笑了一下：“可能不用做手术了……”母亲得了淋巴癌，大夫说已经没有做手术的必要了。
老师示意我坐下，体恤地叹了口气，说：“人老了，难免的。需要来北京的话，我帮她找大夫，我有朋友在协和——尽力!做儿女的，不要留遗憾。”
一股辛辣的液体冲进了我的鼻腔——不是感动，也不是为母亲的病难过。我很清楚，那是我磐石一样的决心，在老师书房氤氲出的诱惑面前，出现了一丝疼痛的裂痕。这个书房其实是老师待客谈话的地方，他在别处还有工作室，那才是他工作的地方。这个煌煌考究的大书房，就是“功成名就”四个字的视觉化表现。说实话，在学术上，我谈不上有什么追求，不过是被老师的青目蛊惑出了些许有所成就的欲望。此刻才知道，那原是妄念。我在唏嘘我的命运——唐僧取经一般艰难地走进了大雷音寺，身边却没有可以贿赂迦叶、助我走完最后几步的紫金钵盂，我只能无功而返。
命该如此!既然我面对着成佛和做人的选择，我只能选先做人。不能为了成佛，先不是人了。功可以不成，名可以不就，爹娘不能不要!年届不惑的大男人，淌眼抹泪的太难看!我忍下了那点儿泪意，深吸一口气，说：“周老师，我想回钧州——工作!’’
老师正在书案后，朝烟斗摁烟丝，听到我的话，抬起头问：“因为家里?”
老师去年为了让我留在研究院，费了不少事，我这么做，心里是有愧疚的，我说：“我对不起老师!’，
“没有的事儿!”老师用握烟斗的手朝我一挥，“言重了!”老师点着了烟斗，抽了一口，缓慢而体恤地将话裹在烟雾里吐出来，烟丝燃烧时释放出浓郁果香。
“长安居，大不易!真的不能坚持了?”
老师世事洞明，我也不必婆婆妈妈地跟老师说我的艰难与无奈，只是低了头，沉重地“嗯”了一声。
老师叹了口气，问：“有去处吗?”
我抬起了头，说：“钧州学院。”
我就这样回到了钧州学院。
钧州学院对我最大的吸引力，是十五万元的安家费。据说前两年博士来的话，还会给房子。我还顾不上想房子的事，报到后急匆匆领了钱，就奔向医院。母亲拒绝去北京，也拒绝去省城——我妹妹在省城。即使是在钧州人民医院，母亲天天都在跟我和父亲请求：“咱们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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