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界对作家茅盾很多年来缺乏足够的重视，在八十年代新文学以降，在反思本土和经典作家的作品时，也形成了不少偏颇。文学精神和价值的梳理，贵在要有真才实学的洞察者。本书主要从“旧小说”因素、时间意识、诗学结构及虚构上海四个方面论证茅盾长篇小说的经典意义和文学史位置，强调茅盾在融合新旧、建构长篇小说的总体性等方面的突出成就，并认为茅盾的长篇小说提供了具有典范性意义的文学图景，在文学理论和实践层面都值得持续深入的挖掘。不仅如此，茅盾充沛的人文主义精神，将会重新给予我们丰厚的润泽。

序 远景问题的历史光影
引言
一 “旧小说”因素
1.发露
2.自觉
3.中国化与现代化
二 时间意识问题
1.女性与时间
2.时间的幽灵
3.上海的时空
4.“现代的新写实派文学”
5.助手、镜子与斧头
6.时间、远景与小说
三 助手与《子夜》的诗学结构
1.“时代性”及其助手
2.助手
3.门与窗
4.《子夜》的诗学
四 虚构上海的四重根
1.外来者与本地人
2.叙述与描写
3.时空的重获与迷失
4.总体性与碎片化
后记

远景问题的历史光影
——《黄金和诗意——茅
盾长篇小说研究四题》
吴晓东
2002年，我曾与友人薛
毅教授有过一个对谈，当谈
到茅盾的《子夜》时，我说
《子夜》中有很多细腻的感
受，值得重新从细部的意义
上来加以肯定，但是《子夜
》的问题可能在于它的总体
格局和视野是观念化的。薛
毅当即表示不赞同，认为《
子夜》是用文学的方式参与
了关于中国社会性质的大讨
论，也是以文学的方式构筑
了一个1930年代的图景，
获取了一个大视野，而且《
子夜》里面包含了很多种文
学的方式。薛毅由此给与了
《子夜》非常高的评价，称
之为一部“典范性的著作”（
参见《文学性的命运》，《
上海文学》2003年第5期）
。
薛毅对茅盾的评价当时
给我带来了不小的触动，我
开始反思在80年代重写文学
史热潮中不假思索地接受下
来的一些判断和结论，也开
始在文学史授课过程中对80
年代开始受到贬抑的茅盾、
郭沫若、丁玲等作家重拾一
种尽量历史化的审慎态度，
也和学生们一起在读书会上
选择了茅盾的《霜叶红似二
月花》、《腐蚀》、《锻炼
》、《第一阶段的故事》等
1940年代的长篇小说逐一
进行研读，而在燕园开设的
现代小说经典选读的课程中
，也几度细读《子夜》。我
对茅盾的看法也发生了改变
，认为就中国现代长篇小说
成就而言，茅盾是有资格坐
上第一把交椅的。
而直接促成我想法转变
的，就有李国华对茅盾的研
究。国华读博士期间，曾一
度集中关注茅盾的长篇小说
，思考过茅盾创作中的“旧
小说”因素，茅盾长篇小说
中的时间意识，以及茅盾笔
下的都市视景和上海想象等
议题，也曾一度想以“中国
现代长篇小说与时间意识”
为题做博士论文。尽管国华
最终的博士论文选题是赵树
理小说研究，但关于茅盾的
上述几个议题也都化为文字
，最终结集为这本别开生面
的小册子：《黄金和诗意—
—茅盾长篇小说研究四题》
。
一
书名中的“黄金和诗意”
出自《子夜》中自认为“革
命家”兼“诗人”的范博文对
小说人物韩孟翔的品评：
他是一个怪东西呢！韩
孟翔是他的名字，他做交易
所的经纪人，可是他也会做
诗，——很好的诗！咳，黄
金和诗意，在他身上，就发
生了古怪的联络！
一般读者或许从“黄金和
诗意”这一有些悖谬的判断
中读出的是茅盾的戏谑姿态
，而李国华却独具慧眼，从
这一“古怪的联络”中生发出
一个堪称重大的诗学问题，
认为“黄金和诗意”的离奇混
搭却“很可能是理解《子夜
》文学性的关键所在”，多
半由于“黄金和诗意”中体现
着茅盾对上海的混杂和悖谬
的现代性图景的既反讽又严
肃的概括，把现代商业都市
的审美（“诗意”）与大上海
特有的金融内景（“黄金”）
别致地关联在一起，在凸显
特异的上海性和都市现代性
的同时，也透露出作者书写
《子夜》的某种诗学方法，
而国华对“黄金和诗意”的提
炼正是力图从文学性的角度
把握茅盾小说诗学的独异性
，洞察的是都市上海别具一
格的现代诗意问题。这种上
海特有的“诗意”是茅盾为刚
刚诞生不久的现代文学审美
图谱所增设的新的向度，而
小说主人公吴荪甫的夫人身
上也同时折射着上海的诗意
光谱：
……
这意味着《子夜》意图
暗示，只有在全景式地呈现
了各个阶级的状况，标识各
个阶级的末路之后，才能从
资本主义制度中解放出来；
而解放的路径，就是集团主
义运动，只有集团主义能构
建远景。大都市上海因此被
压缩成阶层分明的客体，小
说形式的完整性在碎片中拼
合出来。
这个“远景”的概念如同“
总体性”，同样出自卢卡契
。而茅盾的上海书写所呈现
出的“总体性”，也似乎正可
以借助于“远景”的概念进行
解读。“集团主义”之所以是
一种意识形态，正是因为它
有远景性，同时又有总体性
。这种总体性一方面是上海
的外在的社会历史生活的总
体性，同时也是小说内部视
景的总体性。国华因此得出
了如下的结论：
茅盾在《子夜》中以“集
团主义”意识形态将大上海
的碎片拼合成了一个总体。
在此总体中，“集团主义”的
个人／集体获得了小说远景
，而其他各类意识形态，诸
如五四式的个人主义、传统
的封建个人主义、洋务运动
式的经济个人主义……无论
能否妥贴安置个人／集体，
是否具有集体的维度，都被
封闭在“子夜”，无从看见“
黎明”。
这其中是否也蕴含了对
远景性乃至总体性的一种历
史反思向度？当总体性是由
碎片拼合而成，那种碎片固
有的马赛克般的历史光影是
否还能在黎明时分重现？总
体性是否会以具体性和历史
性的丧失为必然代价？
由此大概可以明了前引
杰姆逊关于“乌托邦不是一
种观念而是一种幻象”的说
法，这种说法或许也可以证
诸国华关于虚构上海的论说
。国华借助于对上海镜像（
虚像）的体认，最终把视野
引向了都市学，进而表现出
把小说叙事、诗学（理论）
分析、历史观照与都市想象
进行统合的努力，从而展示
出令人期待的学术潜质和研
究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