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泊秦淮近章台(中)
忽听一阵铁链响动之声,门被人打开了,赤橘色的日光洒落在水磨青砖上,仿佛铺了一地斑驳碎金。
一名中年美妇施施然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名彪形大汉。美妇眉如纤柳含春态,眸似明月卧秋水,周身透出一缕烟视媚行的气息。
朱毓媞心头怵然,本能地倒退数步,像是羊看到老虎,反倒是魏怜显得波澜不惊。
那美妇一口吴侬软语,又甜又腻:“我叫芳姑。你们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既然知道,便请你们乖乖认命,免得受皮肉之苦。”
朱毓媞被她反绾在髻上的一根反射日光的累丝喜鹊步摇弄得睁不开双眼,正要发话,一旁的魏怜敛袖一礼,莺莺呖呖道:“小女子魏怜,顺天府人士,家父骤逝,家道中落。从今往后,魏怜愿听芳姑差遣。”
芳姑满意地点了点头,“啧”了一声,打量了魏怜一眼,道:“果然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到了我媚香楼,也不算辜负你的美貌。”
魏怜微笑道:“芳姑谬赞了。”
芳姑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少姑娘到了这里,都先寻死觅活一番,鞭子也没少挨,最后还不是都乖乖听话。所以人哪,眼光除了要放得长远些,还要顾虑到眼前。”
朱毓媞听了魏怜的话,原本期望与她同心同德、唇齿相依的心思瞬间化为了泡影,她不由得生出鄙夷之心,冷冷地道:“魏姑娘家里难道没有其他长辈要奉养了吗?”
魏怜何尝听不出她语中的含义:“我娘很早就过世了,现在住在家里的是我的后娘。她从来不给我好脸色看,我又何必来承欢膝下、彩衣娱亲这一套?我一个人也是孤苦伶仃,倒不如在这博个锦绣前程。若能做下一个柳如是或是陈圆圆,也算是不枉此生。”
朱毓妮撇嘴道:“也是,钟鼎山林,人各有志,谁也不能勉强。”
芳姑笑道:“魏姑娘冰雪聪明,以你的惊人容貌,加以调教,要成为下一个柳如是、陈圆圆,也是指日可待。”她转头对朱毓媞道:“那么你呢?你是要乖乖听话,还是要搬出寻死觅活那一套?我丑话先说在前头,我这里有的是法子让人屈从,你要不要先领教领教?”
朱毓媞冷冷地道:“便是把我打死,我也绝对不会屈从。”
芳姑笑道:“小小年纪,脾气倒是挺倔的,是不是针扎不到肉,就不知道疼了?等会儿皮鞭上身,瞧你还是不是这般倨傲。”
朱毓妮脸色一变,喊道:“你敢动手?!”她出身帝王之家,自幼颐指气使惯了,这句“你敢动手”充满凛然之气。
芳姑一时气夺,她不明白为何会对一个黄毛丫头心生怯意,对朱毓媞越发感兴趣起来。她面色一整,笑道:“小姑娘似乎搞不清楚状况,眼下这里是你做主呢,还是我做主呢?”
朱毓妮道:“我可是大明朝崇祯皇帝的长女长平公主。你若敢动我一根汗毛,就等着抄家灭族吧!”
此言一出,芳姑、魏怜和两名彪形大汉均是一怔。芳姑上上下下地打量朱毓妮,只见她披风下的衣裳虽然簇新,但衣料普通,失了考究,头上仅有绒花点缀,手腕、耳垂均无配饰,打扮寒酸,哪有金尊玉贵的公主之貌?
朱毓妮情急之下冲口而出,她也知道绝对不会有人相信这话,但羊入虎口,除了表明身份,却也别无他法。
果然,芳姑笑了起来,魏怜也是一脸难以置信,两名彪形大汉更是夸张,笑得前仰后合。
芳姑笑道:“你说你是公主,我还是太后呢!公主都在紫禁城里享福,哪有到民间抛头露面的?”
朱毓媞又气又窘,脸上一红:“我真的是公主,不信你送我到应天府衙门,我自有办法证明我的身份。”
芳姑咯咯地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娃儿吗?由得你闹到官府,我这媚香楼生意还做得下去吗?”
朱毓媞又气又急:“你生意做不下去是小,玷污了大明公主是大,这弥天大祸你可承受得住?”
芳姑显然还是不信,抿嘴一笑,装腔作势道:“公主殿下别伤心,莫气坏了金贵之身。我给你一日工夫考虑,若仍冥顽不灵,可别怪我冒犯了。”说着笑睨了魏怜一眼,道:“走吧,早点儿跟姊妹们学习,早点儿出人头地。”
魏怜眉梢眼角藏不住喜色,看也不看朱毓媞一眼,纤腰一摇三摆,跟着芳姑三人去了。
“吱呀”一声,门扇紧闭,室内又重回令人绝望的晦暗,一如朱毓媞此刻的心境,荫翳不见日光。
风动檐铃,一声一声,像冰锥子似的敲在朱毓媞心头,泛起丝丝缕缕的寒意。她颓然坐在冰冷的水磨青砖上,那青砖方方正正,平滑如镜,清晰地映着她萧瑟的身影。
她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身体,惊惶绝望如同毒蛇般啮咬着她的身心,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洇得白狐斗篷上都是黯淡的泪痕。
在暗室独处的每一刻,都漫长得让人心慌,隐约听见风流旖旎的歌声透过雕合欢花红木窗棂而来,歌声荡漾着萦萦袅袅的脂粉香气,闻之醉人心脾。
有小厮送来晚膳,朱毓媞向外瞄了一眼,月华如织,静静落在琉璃瓦上,银河耿耿,玉露零零,夜色浓郁,令人备感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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