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考的芦苇
——理所当然地说出理所当然之事。
前言
我之所以决定以“思考的芦苇”为题,在日本浪漫派的机关杂志撰写一整年的文章,是基于以下理由。
“因为我想活下去。”我好歹总得赚钱糊口吧?理由非常简单。
这四五年来,我发表了多达七篇的免费小说。所谓免费,当然拿不到钱。但这七篇,都等于是我毕生的小说样本。发表当时自然是呕心沥血自觉成果非凡,然而就结果看来,我似乎只是向传播媒体提供了七篇样本。后来我的小说有了买主。我卖掉了。卖了之后我在想,今后也该停止写免费小说了吧。我有了欲望。
记得法国作家尚·考克多说过一句话:“人一辈子只能写同样水准的作品。”今天的我,也要拿这句话当作挡箭牌。对于买方市场死缠烂打“请再写一篇作品给我们看吧,再写一篇吧”的呼声,我的回答是:“再写也是一样的。给个舞台吧——我想必会满意——如果想念我的文章了就来找我吧。我要做的不过是取出袋中的七篇样本,再次让你们过目罢了。我不会提我在那七篇作品中耗费的辛苦血汗。你们只要看了自然会知道。我早早便已有了被选中的资格。”——可是万一没人来买怎么办?
我有了欲望,对一切都变得小气巴拉,不舍得再免费发表小说了,然而如果我的文章乏人问津,我的名字就会逐渐被大家遗忘,说不定还会在昏暗的关东煮小店被人随口议论“此人不是早就死掉了”。那我就没有任何糊口的生计了。于是我想了半天,终于决定以“思考的芦苇”为题,每个月或隔一个月写出两三千字的作品,不时展现一下我的好学,以免被众人遗忘——说穿了似乎只是出于这种卑鄙的盘算。
虚荣之市
笛卡尔的《激情论》名声虽响亮,内容却很无趣,他说:“崇敬就是渴望于己有利的感情。”我想笛卡尔显然也不是笨蛋,但是就算把“羞耻就是渴望于己有利的感情”或者“轻蔑就是渴望于己有利云云”这种信手拈来的情感,填入于己有利云云这个句子,也不会显得多怪异。哪怕是干脆挑明“任何情感,都是因为自私自利而产生”,好像也算是有点耳目一新的论调。奉献或谦让或侠义这类美德,早就把“于己有利”这个欲念像蛋蛋一样隐藏在皮肤皱褶中了,所以现在就算有人毫无根据地批评“这其实是自私自利”,说不定还会让人敬畏地赞叹一声“啊呀您真是慧眼独具”,所以笛卡尔其实并没有说出什么真知灼见。人们把射中弱点(如果换个较风雅的说法,那就像是肩头留下的一片树叶)的那支箭称为诚实无伪,极力赞美。但是与其攻击那种明显可见的弱点,明知弱点的存在却故意射歪,让对方感到你其实知道,而且自己还一派无辜地嘀咕着失手了,好似真的什么也不明白,这样不也挺有意思吗?虚荣市场的骄傲就在于此。聚集在这个市场的,全都像贪婪抢食的猪,像发情的狒狒。论及渴求一切于己有利的欲望,没人能比这个市场的居民更强烈。故作奉献、谦让、侠义的姿态,企图伪装华贵秀逸的凤凰、天堂鸟的欲望,也没人能比这个市场的居民更激烈。就连讲这种话的我自己,也同样顶着病人的脸孔,表面上淡漠地对社会评价不屑一顾,实则内心如鬼面夜叉,为了驳倒敌人不惜花费十元巨资雇用私家侦探,把那个论敌的身世背景、学问、为人行事、病历乃至失败经历等个人隐私通通打听得一清二楚,然后拿着那个当参考,巩固自己主张的论证。这是因果循环。
“我爱这虚幻又愚蠢的虚荣市场。我想一辈子住在这虚荣市场,做出各种无意义的努力,至死方休。”
懵懵懂懂试图统整虚荣之子这种概念之际,我发现一位了不起的同道中人,安东尼·凡·戴克。我看到他在二十三岁那年画的自画像。这幅画刊登于《朝日俱乐部》,附带美术研究家儿岛喜久雄的解说。
“画面背景是他惯用的暗褐色。浓密的金发卷曲蓬松地垂落额前。内敛地低垂眼帘的碧眼显得神经质又尖锐,充满官能诱惑的樱桃色双唇也相当惹眼。从细嫩如女子的皮肤下隐约透出美丽的血色,显得粉嫩如玫瑰。黑褐色衣服缀有雪白的领子与袖口,洗练地披着深蓝色丝绢披风。这幅画是在意大利创作,肩上垂挂的金链据说是曼托瓦侯爵的赠礼。”文中又说,“他向来是为了赢得完成后的喝彩才鞭策病弱之躯作画,他的作品是虚荣心的结晶。”想必应该是吧。公然把自己的脸孔描绘得如此美丽甚至堪称妖娆,而且八成会以高价把画卖给某位贵妇,一想到这个年仅二十三岁的小毛头如此大胆无耻——我就充满强烈的厌恶。
败北之歌
日本有句俗谚叫作“死刑犯唱小曲”,形容一个坐在瘦马上带往刑场的死囚,死到临头仍不肯让自己显得落魄,故作轻松潇洒地在马上低吟小曲。据说这句谚语是在嘲笑别人死要面子不肯认输,但我总觉得,文学恐怕也是如此。废话不多说,就从身边的伦理问题谈起吧。如果我不提想必谁也不会说,因此我要谈以下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听起来或许好像是什么英雄式发言,不过,首先我就讨厌我的老母亲。虽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却无法喜欢她。她很无知。因此令人难以忍受。接着,我必须说我对《四谷怪谈》的伊右卫门深感同情。真的,如果妻子的头发脱落,整张脸红肿变形生疮流脓,而且还是个跛子,从早到晚只知哭哭啼啼,就算不是伊右卫门,恐怕也会想把家里的蚊帐拿去典当,整天在外花天酒地。接着,我想谈友情与金钱的相互关系,接着我还想谈师徒之间的礼仪,我想谈士兵……我有很多很多话题可以说,但我毕竟不想现在就被抓去坐牢,所以就此打住吧。总而言之我想强调的是我没有良心。打从一开始就没那玩意。对鞭影的恐惧——换个说法也可称之为担心被社会排挤嫌恶的悬念、对监狱的憎恶,那种东西一般人似乎通常称为良心的苛责。谈到维护自我的本能,就连拉车的马与看门狗都有。但是同住的上班族劝告我,不要装疯卖傻故意做出就日常伦理看来明显是胡闹的举动,也不要血气方刚地在世间传统守旧的地方肆意妄为。不!我振作精神在心中呢喃。我是要树立崭新的伦理。我要创造以美与睿智为基准的崭新伦理。凡是美丽的、伶俐的东西,都是对的。丑陋与愚钝的都该枪毙。问题是,这样站出来后,我究竟能做什么?杀人?放火?强奸?就算我浑身战栗地憧憬这些行为,我也完全做不到。我猛然站起,随即又颓然跌坐在地。这时上班族又出现了,对我强调认命与怠惰的好处。姐姐寄来愚蠢至极的信,劝我体谅老母亲的忧心好自为之。我快要疯了。怎样都无所谓,我偏要莽撞无谋地去做别人劝我别做的事。我走投无路肆意疯狂,最后的下场就是自杀与住院。而我的“小曲”似乎也将在这之后立刻开始。被带往刑场的死刑犯,随着瘦马摇摇晃晃,悠然哼着歌曲:“我是神的继子。我讨厌在事情未解决的状态下交由神来裁决。我只希望一切皆由自己亲手切割。神没有帮我任何忙。我不信神灵的启示。我是知性的工人。我是怀疑的高手。我故意将文章写得拙劣或故意写得无趣,我不畏神明,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我已经清楚得不能更清楚了。啊啊,从这里俯瞰下去,大家都显得愚昧又肮脏。”虽然嘴上唱得热闹,咦,刑场已经近在眼前了。而这个男人也“肯定会在创造中惨痛又勇猛地步向没落”。查拉图斯特拉就在这时大剌剌地冒出来,补上这个无谓的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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