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后回到房里——今夜原有一个谈话会——我徐徐地换着衣服,对镜微讴,看见了自己镜中惊喜的神情,如同准备着去赴海的女神召请去对酌的一个夜宴;又如同磨剑赴敌,对手是一个闻名的健者,而自己却有几分胜利的把握。
预定夜深才下舱来,便将睡前一切都安排好了。
出门一笑,厅中几个女伴斜坐在大沙发上,灯光下矫情地谈笑着,笑声中已带晕意。
一路上去,遇见许多挟着毡子,笑着下舱来的同伴,笑声中也有些晕意。
我微笑着走上舱面去。琴旁坐着站着还围有许多人,我拉过一张椅子,坐在玲的旁边。
她笑得倚到我的肩上说:“风浪来了!”
弹琴的人左右倾欹的双腕仍是弹奏着,唱歌的人,手扶着琴台笑着唱着,忽然身不自主一溜地从琴的这端滑到那端去。
大家都笑了,笑声里似都不想再支持,于是渐渐地四散了。
我转入交际室,谈话会的人都已在里面了,大家团团地坐下。屋里似乎很郁闷。我觉得有些人面色很无主,掩着口蹙然地坐着——大家都觉得在同一的高度中,和室内一切,一齐地反侧欹斜。
似乎都很勉强,许多人的精神,都用到晕眩上了!仿佛中谈起爱海来,华问我为何爱海?
如何爱海?——我渐渐地觉得快乐充溢,怡然地笑了。并非喜欢这问题,是喜欢我这时心身上直接自海得来的感觉,我笑说:“爱海是这么一点一分地积渐地爱起来的……”
未及说完,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地走了出去。
大家又都笑了。笑声中,也似乎说:“我们散了罢!”却又都不好意思走,断断续续地仍旧谈着。我心神已完全地飞越,似乎水宫赴宴的时间,已一分一分地临近;比试的对手,已一步一步地仗着剑向着我走来,——但我还天一句地一句地说着“文艺批评”。
又是一个同伴,掩着口颠顿地走了出去——于是两个,三个……
我知道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笑说:“我们散了罢,别为着我大家拘束着!”一面先站了起来。
大家笑着散开了。出到舱外,灯影下竟无一人,阑外只听得涛声。全船想都睡下了,我一笑走上最高层去。
迎着海风,掠一掠鬓发,模糊摇撼之中,我走到阑旁,放倒一个救生圈,抱膝坐在上面,遥对着高竖的烟囱与桅樯。我看见船尾的阑干,与暗灰色的天末的水平线,互相重叠起落,高度相去有五六尺。
我凝神听着四面的海潮音。仰望高空,桅尖指处,只一两颗大星露见。——我的心魂由激扬而宁静,由快乐而感到庄严。海的母亲,在洪涛上轻轻地簸动这大摇篮。几百个婴儿之中,我也许是个独醒者…… 我想到母亲,我想到父亲,忆起行前父亲曾笑对我说:“这番横渡太平洋,你若晕船,不配做我的女儿!”
我寄父亲的信中,曾说了这几句:“我已受了一回风浪的试探。为着要报告父亲,我在海风中,最高层上,坐到中夜。海已证明了我确是父亲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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