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潜龙湖边现鳞爪
江苏吴下,七子湖边,住着一位才高学富的秀才,名叫凌伯萍。他不但人品秀雅,而且富甲一乡。说起来,他的田亩并不算多,却有些商铺开设外郡。很能赚钱,如古玩铺、当铺、绸店之类,以此他得以坐拥巨产,隐居高卧。
凌伯萍家中人口很少,只有一妻一女和些奴仆。他的妻是小家碧玉,和他结为夫妻,内有一段奇缘。据说凌伯萍性耽游览,不幸有一年南游湘汉,误上贼船,又教叛主恶奴所卖,险些丧了性命,被古刹寄居的一位老儒所救,才得免死。这老儒名杨心樵,也是隐居避仇的人,膝下只有一个爱女,小名春芳,尚在小姑,独处无郎。父女二人在江边古刹,设帐训蒙,春芳也住在庙内,为父执炊。这一日凌晨,突有个穿长衫的少年,从这小庙别庑内,水淋淋出现,手里还提着一把剑。杨心樵父女大惊。看这少年通身水淋,肩负重伤,庙门阶地上又发现斑斑血迹。这父女慌得严词诘问少年。少年书生长揖诉苦,自称凌伯萍,身是秀才,江行遭难。杨家父女把他救了,更衣敷药,假舍养伤,十分尽心。少年陌路获救,恩同再造,自然衷心感戴。在杨心樵爱他年少多才,潜动了相攸之心。后来少年伤愈,春芳姑娘便由乃父主婚,嫁为凌伯萍的妻室。
却不意春芳嫁了过去,杨心樵才发觉东床娇婿家境如此豪富,而自己女儿乃是续弦,并非原配。一年以后,又觉察凌伯萍行踪可疑,猜是江湖人物。措大心事,顿感齐大非偶,老贡生心中不以为幸,反以为悔,可是这懊悔之情,又不能对女儿透露。光阴荏苒,春芳姑娘嫁凌伯萍不到两年,便生一女。老儒杨心樵心中郁闷,积忧成怨,不久生病,病重死了。春芳姑娘十分哀毁,凌伯萍极尽半子之劳,把岳翁好好安葬。这是已往的事了。
春芳娘子和凌伯萍这夫妻俩的日常生活,可谓以财自娱,不羡神仙。夫妻俩整日地课奴艺花,督婢刺绣,度着隐逸生活。既不结纳官府,又复谢绝交游,服食起居极备豪奢,而且悠闲。
服侍春芳的,有婢女,有佣妇;服侍伯萍的,有书童,有干仆。宅中还有门房、管事、厨役。而且还有个通房大丫头,名叫宝芬,是凌伯萍姑母送给的。这个十八九岁的使女竞很有力气,胆量也极大,敢独行黑道,敢在半夜入花园折花。服侍凌伯萍的书童,共有两个,内中一个叫宝文的,年才十六七岁,也很胆大力强,曾和宅中厨子老冯打过架。厨子老冯三十多岁的汉子,反被宝文小孩子打得叫唤。
春芳娘子看似蓬门少女,实则系出名门,治家相夫,井井有条,这些仆妇全都敬服她。她和凌伯萍伉俪之情很深,有时看来,凌伯萍倒像惧内。
春芳娘子是个很俊美的女子,生得细腰削肩,眼波盈盈,两双手纤纤洁白。手指甲长有半寸多,隐透肉色,润如春葱。偏偏她丈夫伯萍秀才也养着长长的指爪,刷洗得晶莹如玉。夫妻俩春闺无事,有时要比赛指甲,看谁养得指甲长,谁修得爪甲好。有时春芳娘子故意逼着丈夫,伸出手爪来,自己替他修剪,刮磨。更要用凤仙花、指甲草,给丈夫染成红指甲盖。她并脉脉含情地说道:“这样,才像个姑娘哩。这样,我看着才喜欢!”
春芳性好绘画,凌伯萍性好围棋。春芳也在抚女治家之暇,就拈笔调色,画得很好看的桃花。凌伯萍饮酒赏花,高兴时,常登七子山,找清凉寺僧下棋。
却有一样,凌伯萍虽得艳妻,仍喜远游。每半年必要出门一次。这一出,少则逾月,久则两三月;甚至流连忘返,延迟至五六个月的时候也有。
春芳娘子爱恋良人,不忍久别,便委婉劝他:“丰衣足食,在家安居多好?何必跋涉风尘,再受那番惊险?”
凌伯萍含笑听着,我行我素,到要出门时,仍要出门。春芳娘子忍不住又娇嗔劝阻,伯萍便说:“男儿志在四方,你叫我长侍妆台。终老温柔乡里,做你的脂粉奴隶么?况且我也不尽是闲游。我也须到铺子去,算账收息。我只是偶遇名山秀水,顺路一逛,有干仆照护,再不会出错了。”又笑道:“上次不出岔错,你我也不会结成夫妻哩。”
春芳娘子摇头:“收租收息,你不会打发管事人去,何必定要你出门?”春芳娘子情深妒重,便猜疑丈夫勤勤出外,必非无故,也许他在外面另有外家。因伯萍出游,总带着干仆凌安。春芳就用种种方法,向凌安密诘真情:“你们主人不断出外游逛,都是做些什么?”
凌安垂手肃立,回禀道:“大爷好逛山水,又喜欢访古庙,找有学问的和尚道士,和他们谈论佛经密典。大爷和出家人说的话,小的也听不懂。”又道,“大爷不净是闲游,有时到自己铺子里,问问账算算花红,也是常有的。”春芳不信。仍然穷诘凌安:“我不信他好逛山水,怎么我叫他陪我逛西湖去,他不愿意呢?你们大爷别是在外面私地里有外宅么?”凌安低头正色道:“奶奶别多疑。大爷可不是那样的人。”春芳哼了一声道:“我若从别人口中访出来,我可不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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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泽龙蛇传》是《联镖记》的续集,1941年11月15日至1944年12月31日连载于北京《立言画刊》第164至327期,其间164至260期由天津正华出版部先后分三卷出版单行本:卷一,1942年10月初版,包括前记、缘起、一至五章,即本版一至八章;卷二,1943年6月初版,六至十一章,即本版九至十四章;卷三,1943年9月初版,十二至十六章,即本版十五至十九章。
261至327期连载部分,作者将其分为四章,标题依次为:武林张情网孤雏奋翼,飞来凤夺婿斗青鸿,青鸿女侠捣凤巢,飞来凤洞房遇刺;而未出单行本。1992年8月,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大泽龙蛇传》新版本,则将261至327期连载内容分为十七至三十章(即本版二十至三十三章),每章另撰标题。
本书至此并未完篇,1946年,作者在天津《真善美画刊》发表续作,却未与前书有机衔接,将前书主角纪宏泽改名崔泽,并与《河朔七雄》嫁接,以《雁翅镖》《青萍剑》系列作的书名出版单行本,故全书仍未结束。为求故事完整,白羽之子宫以仁按作者生前意图,补写了结尾。
1992年8月北岳版编印时,因未见正华版卷一卷二单行本,故缺第七、十二、十四章标题,九、十、十一、十三章标题也有问题,本次出版,据新蒐集得的正华版本予以补齐、订正。
我的生平
生而为纨绔子
民国纪元前十三年九月九日,即己亥年八月初五日,我生于“马厂誓师”的马厂。
祖父讳得平,大约是老秀才,在故乡东阿做县吏。祖母周氏,系出名门。祖母生前常夸说:她的祖先曾在朝中做过大官,不信,“俺坟上还有石人石马哩!”这是真的。什么大官呢?据说“不是吏部天官,就是当朝首相”,在什么时候呢?说是“明朝”!
大概我家是中落过的了,我的祖父好像只有不多的几十亩地。而祖母的娘家却很阔,据说嫁过来时,有一顷啊也不是五十亩的奁田。为什么嫁祖父呢?好像祖母是个独生女,很娇生,已逾及笄,择婿过苛,怕的是公公婆婆、大姑小姑、妯妯娌娌……人多受气,吃苦。后来东床选婿,相中了我的祖父,家虽中资,但是光棍儿,无公无婆,无兄无弟,进门就当家。而且还有一样好处。俗谚说:“大女婿吃馒头,小女婿吃拳头。”我的祖父确大过她几岁。于是这“明朝的大官”家的姑娘,就成为我的祖母了。
然而不然,我的祖父脾气很大,比有婆婆还难伺候。听二伯父说,祖父患背疽时,曾经挝打祖母,又不许动,把夏布衫都打得渗血了。
我们也算是“先前阔”的,不幸,先祖父遗失了库银,又遇上黄灾。老祖母与久在病中的祖父,拖着三个小孩(我的两位伯父与我的父亲,彼时父亲年只三岁),为了不愿看亲族们的炎凉之眼,赔偿库银后,逃难到了济宁或者是德州,受尽了人世间的艰辛。不久老祖父穷愁而死-了。我的祖母以三十九岁的孀妇,苦头,挣扎,把三子抚养成人。——这已是六十年前的事了。
我七岁时,祖母还健在:腰板挺得直直的,面上表情很严肃,但很爱孙儿,——我就跟着祖母睡,曾经一泡尿,把祖母浇了起来——却有点偏心眼,爱儿子不疼媳妇,爱孙儿不疼孙女。当我大妹诞生时,祖母曾经咳了一声说:“又添了一个丫头子!”这“又”字只是表示不满,那时候大妹还是唯一的女孩哩!
我的父亲讳文彩,字协臣,是陆军中校袁项城的卫队。母亲李氏,比父亲小着十六岁。父亲行三,生平志望,在前清时希望戴红顶子,人民国后希望当团长,而结果都没有如愿;只做了二十年的营官,便殁于复辟之役的转年,地在北京西安门达子营。
大伯父讳文修,二伯父讳文兴。大伯父管我最严,常常罚我跪,可是他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管不了。二伯父又过于溺爱我。有一次,我拿斧头砍那掉下来的春联,被大伯父看见,先用掸子敲我的头一下,然后画一个圈,教我跪着。母亲很心疼地在内院叫,我哭声答应,不敢起来。大伯父大声说:“斧子劈福字,你这罪孽!”忽然绝处逢生了,二伯父施施然自外来,一把先将我抱起,我哇的大哭了,然后二伯父把大伯父“卷”了一顿。大伯父干瞪眼,惹不起我的“二大爷”!
大伯父故事太多,好苛礼,好咬文,有一种嗜好:喜欢磕头、顶香、给人画符。
二伯父不同,好玩鸟,好养马,好购买成药,收集“偏方”;“偏方治大病!”我确切记得:有两回很出了笑话!人家找他要痢疾药,他把十几副都给了人家;人问他:“做几次服?”二伯父掂了掂轻重,说:“分三回。”幸而大伯父赶来,看了看方单,才阻住了。不特此也,人家还拿吃不得的东西冤他,说主治某症,他真个就信。我父亲犯痔疮了,二伯父淘换一个妙方来,是“车辙土,加生石灰,浇高米醋,熏患处立愈”。我父亲皱眉说:“我明天试吧!”对众人说:“二爷不知又上谁的当了,怎么好!”又有一次,他买来一种红色药粉,给他的吃乳的侄儿,治好了某病。后来他自己新生的头一个小男孩病了,把这药吃下去了,死了!过了些日子,我母亲生了一个小弟弟,病了,他又逼着吃,又死了。最后大嫂嫂另一个孩子病了,他又催吃这个药。结果没吃,气得二伯父骂了好几次闲话。
母亲告诉我:父亲做了二十年营长,前十年没剩下钱,就是这老哥俩大伯和二伯和我的那位海轩大哥(大伯父之子)给消耗净了的;我们是始终同居,直到我父之死。
踏上穷途
父亲一死,全家走人否运。父亲当营长时,月入六百八十元,亲族戚故寄居者,共三十七口。父亲以脑溢血逝世,树倒猢狲散,终于只剩了七口人:我母、我夫妻、我弟、我妹和我的长女。直到现在,长女大折,妹妹出嫁,弟妇来归,先母弃养,我已有了两儿一女,还是七口人;另外一只小猫、一个女用人。
父亲是有名的忠厚人,能忍辱负重。这许多人靠他一手支持二三十年。父亲也有嗜好,喜欢买彩票,喜欢相面。曾记得在北京时有一位名相士,相我父亲就该分发挂牌了。他老人家本来不带武人气,赤红脸,微须,矮胖,像一个县官。但也有一位相士,算我父亲该有二妻三子、两万金的家私。倒被他料着了。只是只有二子二女,人说女婿有半子之份,也就很说得过去。至于两万金的家财,便是我和我弟的学名排行都有一个“万”字。
然而虽未必有两万金,父亲殁后,也还说得上遗产万贯。——后来曾经劫难,只我个人的藏书,便卖了五六百元。不幸我那时正是一个书痴,一点世故不通,总觉金山已倒,来Et可怕,胡乱想出路,要再找回这每月数百元来。结果是认清了社会的诈欺!亲故不必提了,甚至于三河县的老妈郭妈——居然怂恿太太到她家购田务农,家里的裁缝老陈便给她破坏:“不是庄稼人,千万别种地!可以做小买卖,譬如开成衣铺。”
我到底到三河县去了一趟,在路上骑驴,八十里路连摔了四次滚,然后回来。那个拉包车的老刘,便劝我们开洋车厂,打造洋车出赁,每辆每月七块钱;二十辆呢,岂不是月入一百多块?
种种的当全上了,万金家私,不过年余,倏然地耗费去一多半。
“太太,坐吃山空不是事呀!”
“少爷,这死钱一花就完!”
我也曾买房,也曾经商。我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这其间,还有我父亲的上司,某统领,据闻曾干没了先父的恤金,诸如段芝贵、倪嗣冲、张作霖……的赙赠,全被统领“人家说了没给,我还给你当账讨去么?”一句话了账。尤其是张作霖,这位统领曾命我随着他的马弁,亲到顺城街去谢过,看过了张氏那个清秀的面孔,而结果一文也没见。据说是一共四千多元。
我觉得情形不对,我们孤儿寡母商量,决计南迁。安徽有我的海轩大哥当督练官,可将余资交他,代买田产房舍。这一次离别,我母率我妻及弟妹南下,我与大妹独留北方;我们无依无靠,母子姑嫂抱头痛哭!于是我从邮局退职,投考师大,我妹由女中转学津女师,我们算计着:“五年之后,再图完聚!”
否运是一齐来!甫到安徽十几天,而××的变兵由豫境窜到皖省,扬言要找倪家寻隙。整整一旅,枪火很足,加上胁从与当地土匪,足够两三万;阜阳弹丸小城一攻而入,连装都装不开了!大抢大掠,前后四五天,于是我们倾家荡产,又逃回北方来。在济南断了路费,卖了些东西,才转到天津,由我妹卖了金戒指,把她们送到北京。我的唯一的弟弟,还被变兵架去了七天;后来亏了别人说了好话:“这是街上卖进豆的穷孩子。”才得放宽一步,逃脱回来。当匪人绑架我弟时,我母拼命来夺,被土匪打了一枪,幸而是空弹,我母亲被蹴到沟里去了。我弟弟说:“你们别打她,我跟你们走。”那时他是十一二岁的小孩。
于是穷途开始,我再不能人大学了!
我已没有亲戚,我已没有朋友!我已没有资财,我已没有了一切凭借,我只有一支笔!我要借这支笔,来养活我的家和我自己。
笔尖下讨生活
在北京十年苦挣,我遇见了冷笑、白眼,我也遇见热情的援手。而热情的援手,卒无救于我的穷途之摆脱。民十七以前,我历次地当过了团部司书、家庭教师、小学教员、税吏,并曾再度从军作幕,当了旅书记官,仍不能解决人生的第一难题。军队里欠薪,我于是“谋事无成,成亦不久”;在很短的时期,自荐信稿订成了五本。
辗转流离,终于投入了报界;卖文,做校对,写钢板,当编辑,编文艺,发新闻。我的环境越来越困顿,人也越加糊涂了;多疑善忌,动辄得咎,对人抱着敌意,我颓唐,我愤激,我还得挣扎着混……我太不通世故了,而穷途的刺激,格外增加了我的乖僻。 终于,在民十七的初夏,再耐不住火坑里的冷酷了,我甘心抛弃了税局文书帮办的职位。因为在十一天中,喧传了八回换局长,受不了乍得乍失的恐惧频频袭击,我就不顾一切,支了六块大洋,辞别了寄寓十六年的燕市,只身来到天津,要想另打开一道生活之门。
我在天津。
我用自荐的方法,考入了一家大报。十五元的校对,半月后加了八元,一个月后,兼文艺版,兼市闻版,兼小报要闻主任,兼总校阅;未及两个月,月入增到七十三元——而意外地由此招来了妒忌!
两个月以后,为阴谋所中,被挤出来,我又唱起来“失业的悲哀”来了!但,我很快地得着职业,给另一大报编琐闻。
大约敷衍了半年吧,又得罪了“表弟”。当我既隶属于编辑部,又兼属于事务部做所谓文书主任时,十几小时的工作,我只拿到一份月薪,而比其他人的标准薪额还少十元。当我要求准许我两小时的自由,出社兼一个月惰二十元的私馆时,而事务部长所谓表弟者,突然给我延长了四小时的到班钟点。于是我除了七八小时的睡眠外,都在上班。“一番抗议”,身被停职,而“再度失业”。
我开始恐怖了!在北平时屡听见人的讥评:“一个人总得有人缘!”而现在,这个可怕的字眼又在我耳畔响了!我没有“人缘”!没有人缘,岂不就是没有“饭缘”!
我自己宣布了自己的死刑:“糟了!没有人缘!”
我怎么会没有人缘呢?原因复杂,愤激、乖僻、笔尖酸刻、世故粗疏,这还不是致命伤;致命伤是“穷书痴”,而从前是阔少爷!
环境变幻真出人意外!我居然卖了一个半月的文,忽然做起外勤记者了。
我,没口才,没眼色,没有交际手腕,朋友们晓得我,我也晓得“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八个字的意味,我仅仅能够伏案握管。
“他怎么干起外勤来了?”
“我怎么干起外勤来了!”
转变人生
然而环境迫着你干,不干,吃什么?我就干起来。豁出讨人嫌,惹人厌,要小钱似的,哭丧着脸,访新闻。遇见机关上的人员,摆着焦灼的神气,劈头一句就问:“有没有消息?”人家很诧异地看着我,只回答两个字:“没有。”
那是当然!
我只好抄“公布消息”了。抄来,编好,发出去,没人用,那也是当然。几十天的碰钉,渐渐碰出一点技巧来了;也慢慢地会用勾拒之法、诱发之法,而探索出一点点的“特讯”来了。
渐渐地,学会了“对话”,学会了“对人”,渐渐地由乖僻孤介,而圆滑,而狡狯,而阴沉,而喜怒不形于色,而老练,……而“今日之我”转变成另一个人。
我于是乎非复昔日之热情少年,而想到“世故老人”这四个字。
由于当外勤,结识了不少朋友,我跳人政界。
由政界转回了报界。
在报界也要兼着机关的差。
当官吏也还写一些稿。
当我在北京时,虽然不乏热情的援手,而我依然处处失脚。自从到津,当了外勤记者以后,虽然也有应付失当之时,而步步多踏稳——这是什么缘故呢?噫!青年未改造社会,社会改造了青年。
我再说一说我的最近的过去。
我在北京,如果说是“穷愁”,那么我自从到津,我就算“穷”之外,又加上了“忙”;大多时候,至少有两件以上的兼差。曾有一个时期,我给一家大报当编辑,同时兼着两个通讯社的采访工作。又一个时期,白天做官,晚上写小说,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卖命而已。尤其是民二十一至二十三年,我曾经一睁开眼,就起来写小说,给某晚报;午后到某机关(注:天津市社会局)办稿,编刊物,做宣传;(注:晚上)七点以后,到画报社,开始剪刀浆糊工作;挤出一点空来,用十分钟再写一篇小说,再写两篇或一篇短评!假如需要,再挤出一段小品文;画报工作未完,而又一地方的工作已误时了。于是十点半匆匆地赶到一家新创办的小报,给他发要闻;偶而还要作社论。像这么干,足有两三年。当外勤时,又是一种忙法。天天早十一点吃午餐,晚十一点吃晚餐,对头饿十二小时,而实在是跑得不饿了。挥汗写稿,忽然想起一件心事,恍然大悟地说:“哦!我还短一顿饭哩!”
这样七八年,我得了怔忡盗汗的病。
二十四年冬,先母以肺炎弃养;喘哮不堪,夜不成眠。我弟兄夫妻四人接连七八日地昼夜扶侍。先母死了,个个人都失了形,我可就丧事未了,便病倒了;九个多月,心跳、肋痛,极度的神经衰弱。又以某种刺激,二十五年冬,我突然咯了一口血,健康从此没有了!
易地疗养,非钱不办;恰有一个老朋友接办乡村师范,二十六年春,我遂移居乡下,教中学国文——决计改变生活方式。我友劝告我:“你得要命啊!”
事变起了,这养病的人拖着妻子,钻防空洞,跳墙,避难。二十六年十一月,于酷寒大水中,坐小火轮,闯过绑匪出没的猴儿山,逃回天津;手头还剩大洋七元。
我不得已,重整笔墨,再为冯妇,于是乎卖文。
对于笔墨生活,我从小就爱。十五六岁时,定报,买稿纸,赔邮票,投稿起来。不懂戏而要作戏评,登出来,虽是白登无酬,然而高兴。这高兴一直维持到经鲁迅先生的介绍,在北京晨报译著短篇小说时为止;一得稿费,渐渐地也就开始了厌倦。
我半生的生活经验,大致如此,句句都是真的么?也未必。你问我的生活态度么?创作态度么?
我对人生的态度是“厌恶”。
我对创作的态度是“厌倦”。
“四十而无闻焉,‘死’亦不足畏也已!”我静等着我的最后的到来。
(二十七年十二月二十日)
白羽的武侠小说作品并被称誉为“北派武侠小说五大名家”之一,与“帮会技击派”郑证因、“奇幻仙侠派”还珠楼主、“悲剧侠情派”王度庐、“奇情推理派”朱贞木齐名。
这部《大泽龙蛇传(上下)》故事大略说十二金钱俞剑平首徒黑鹰程岳的女婿,兼狮林观白雁耿秋原之徒的安远镖局名镖师狮子林廷扬,护镖途中与剧盗飞蛇邓潮结怨,埋下十五年後一场祸事。
《大泽龙蛇传(上下)》是一部武侠小说。宫白羽是“北派武侠小说五大家”之一,其作品思想内容丰富、深刻,塑造的人物形象逼真,极易打动人心,用传统术语、诗词典故、山水自然、动物象形、神话传说来给各种掌法、兵器命名,增加了武侠世界的文学色彩,为后来的新武侠小说大大开拓了思路。《民国武侠小说典藏文库·宫白羽卷》收录了宫白羽武侠小说二十部,本书作为其中一部,经过精心整理和点校,力求精益求精,兼可读性与文学性于一身,是值得出版和收藏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