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父亲当年祭祖时
我常记不得人家的生日,但亲亲眷眷却不会忘记大年初一是我的生日。小时候,年初一上午,我爸爸的妹妹亲爹和蒯家干娘(爸爸嗣母的女儿)总会带着她们的女儿来。因为爸爸是长房长子,祖宗的神像在我家供奉。她们进门,先朝神像叩头,而后妈妈请她们坐下,老阿妈端上碗盖上放青橄榄的清茶和银盏盛的冰糖莲子羹。我们七个外甥排着队向她们跪下拜年,接过拜年钿。她们立起身来,总会拿出只喜封放进那南瓜形的银果盘,那是赏给老阿妈的。随后登楼,爸爸这才放下书报,楼上就传出阵阵笑声。年初一的午饭照例是面条。长辈拿起筷,总会朝我看一眼。哦,今朝是三毛头生日。比去年高了。标致了
过年的节目是从腊月廿四送灶开场,重头戏是年夜的祭祖。今年我七十六岁。十五岁那个年夜的情景印象最深。因为那个年过得最开心,最热闹,留下的记忆可触可摸。祭祖是非常郑重的。大餐台缩成方形。三面各摆四副筷碟酒盅,南边台沿系上红缎绣花的桌围。菜肴摆好,红烛点好,我赶快上楼找妈妈。但见她手里拿着小剪子,在给爸爸修胡子。
爸爸长袍马褂,面色凝重,拿起三支棒香点着插进香炉,朝着隐身的列祖列宗行三跪九叩首的大礼。阿哥也这样叩头。我跟着姐姐学妈妈,两只手放在肚皮一侧上下移动三回,然后跪下叩头。后面的弟妹胡乱拜拜就算了。爸爸右手持酒壶,左手挡着袖笼,十分精确地朝一只只小酒盅里斟酒。总是先敬朝南坐的,其次敬左边的,右边是末座。每敬一轮酒就叩一次头。酒过三巡上饭,再来一番。过一会,大概估计老祖宗们都吃好了,就去挪一下椅子,爸爸拔出棒香朝老祖宗作个揖,走到神像前的供桌面前,把香棒插进香炉。供桌上早已摆好四式水果,一对大红蜡烛火光耀眼。众人又随爸爸朝神像叩拜一番。这第一幕才收场。早已饥肠辘辘的小辈方能狼吞虎咽地去享用丰盛的年夜饭。
祖宗们每日上午都由孙辈敬茶叩头。那幅神像几乎占了满布西书的大书架的一半。上面画的穿着朝服的三个人是爸爸的嗣父寿卿公与他的两位夫人,他们代表列祖列宗与我们一道过年。直到正月十五,供上元宵,再请他们到大餐台边坐下,饱餐一顿。饭后,爸爸叩过头,送他们回天:他拔出棒香,把它放到院子里堆满锡箔的盆上,接过酒壶,朝燃着的锡箔洒酒,必须面朝南,酒水得洒成心字,表示列祖列宗永远在我们心中。祭祖闭幕,孩子们雀跃地去抢那四盘早已干了的水果。
这样的祭祖早习以为常,但就在这个年夜,我第一次发觉爸爸那样郑重其事,有异于平日的言行。平日里他衣着随便言谈风趣,西书满架饮食西化;年前刚从美国回来,正在编复刊的幽默的杂志《论语》。这种现代与传统的矛盾,中西撞击的现象,令我不解。
直到整理爸爸的作品一篇篇细读之下,才恍然大悟。邵洵美,早年是个诗人。他自己出版的诗集就有三本;帮助徐志摩出版《诗刊》,帮助朱维基出版《诗篇》月刊;又赔本出版《新诗库》;埋头研究新诗理论。然而他对旧诗却更为欣赏,在《忙蜂诗话》里他说:我读诗毫无成见,新诗读旧诗也读,中国诗读西洋诗也读。说也奇怪,我读西洋诗选本《金库诗选》,不时感到它已陈旧,调子熟且俗;但是中国的唐诗三百首却真使我百读不厌,读一次有一次新的发现。一生致力于新诗发展的他,老来以旧诗抒怀。他出版过十三种刊物,九种是为推动新文学的发展,然而他却更欣赏旧文学的神趣,说我们始终没有一个对旧文学的系统的研究,及透彻的欣赏,真是新文学界一个最大的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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