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天天登上那个高度,风雨无阻:她天天出现在阳台上,从不迟误。有一天,他欣喜地发现,她的脚不再踮起,神情是那么自然,那么欢愉,目光抚慰地向下观赏。他甚至还分明听到,夜里,会飘来歌声,那种很年轻的姑娘才会唱得出的脆灵灵的歌,是从那个阳台发出的。他以为,自己的春天完了,美丽的夏天也永远消逝了,没有一点痕迹。他还以为,他除了醉心于花卉,不再有别的感受欢愉的能力。看来,现实生活不完全是这样。那春天,那夏天,没有结束,仿佛刚刚开始。
一天,正当他把一盆一串红置在墙顶的砖上,感觉到脚下的凳子晃悠了一下。他跌落下来,发出一阵沉重的声音。他趴在地上,一只骨牌凳压在他的臀部上。他没有哼一声,爬起来,掸掸粘在衣上的尘土,嘴边留着苦笑,赶去上班。只是到了晚上,当他躺在床上,他才低声地哼哼唧唧起来。他的膝盖和手肘上,出现了微肿的紫块。他辗转难眠。他痛苦啊,不完全是肉身的痛苦……
倪雪坤有过花一样的青春。那时,这个矿山公司的小资料员,耿直,憨厚;血气方刚,却又爱花如命。他的园子,曾经是另一番的繁花似锦。总有几个年轻的同事,不时前来观赏,发表一通花一般的议论。与此同时,他和一位花容月貌的特别爱花的姑娘相爱了。花蜜一般的初恋……
骤来的风雨,把一切都改变了。
一家人苦心经营的满园的花卉毁于一旦;老花匠抛下妻儿,跳人巷角那口古井里;母亲身心交瘁,一蹶不振,不久便长辞人世。只剩下他一个人和命运抗争。
这一天,倪雪坤被勒令站在两只重叠起来的骨牌凳上,脖颈上挂着用绳索串连起来的两只大花盆。
这个小人物被示众的全部缘由:是把一盆万年青供在双亲的遗像前。
尖刻的发疯般的叱责,一声高过一声。他不愿低下头。他站着,像杂技演员一样,力求保持身体的平衡,保持尊严的平衡。可是他纵有青春的体魄和不屈的韧劲,却不免有点颤动,不是怯怕,而是愤懑。那些呼出惊天动地的口号的雄辩家,居然有好几位是常来他家的赏花客!终于,凳子晃悠起来,他沉重地跌落下来,花盆摔得粉碎;一片瓦尖,划破了他的下颏,鲜血直流。
他被赶到采石场去抡铁锤。沉重的劳动,使他喘不过气来。不过,他很快爱上了这个采石场。铁锤、钢钎、悬在岭壁的绳索,给他勇气和力量;而那漫山遍野的开不败的山花,给了他无限的慰藉。那年春天,他采集了一大束鲜丽的野花,去看望那位爱他的却长久没有音讯的姑娘。她非常冷漠,脸色就像石头。当他辞别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戴红袖章的潇洒男子来造访她,他送的那束山花被她扔出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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