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白发灯前泪两代恩怨
红颜梦里情三生儿女
话说在一个薄暖轻寒的暮春三月,北方的节候虽比江南稍晚,但是天津英租界达文斯路上,各富室庭园中的桃花,都已开了。
黄昏时候,天边娟娟的蛾眉样月儿,掠过了一家楼窗外的桃花枝头,射人窗内,照映着两个滚圆光亮的老人头颅,在月影灯光中相对摇动。这两个老人都在六十岁上下年纪,正坐在起居室里,作饭后的闲谈;但说话声音都带着怒气,直如吵架一样。
一个老人面瘦身长,双目闪闪有光,似乎什么都能看透一样;加以眉毛浓重,鼻端高峭,都显出他是个性格坚毅的人。只是下面配了一张圆形的嘴儿,唇上又有很整齐的苍黑胡子,调节了眉目的浓重,并且显示出他在中年以前还是个俊秀人物。他身穿蓝色葛袍,洁净整齐,毫无褶皱;双袖倒挽起,露出里面的衬褂,其白如雪。头上秃得只剩了百十根头发,还梳着分头;只可恨灯光简直不以那几根稀疏的头发为意,头儿每一摇动,灯光便在他头皮上闪烁起来。
这时他正立在绿绒沙发之前,连连拍着桌子,头儿也频频前后晃动,似乎突然给电灯增加了几支烛的亮光。他高声叫道:“那不成!那不成!谁也不能拦我!你更不能拦我,你是我最要好的老朋友,难道就忍心瞧着我的孩子受那臭唱戏的女人之害么?这件事你只能帮忙,不能阻挠!寿岩,你记着,这件事情要是坏在你身上,咱们十几年的老交情就算完了!”
这时那另一位被唤作寿岩的肥胖老人,正半躺半坐地倚在宽大的睡椅上,那睡椅的面积平放两个人都有余,但这老人身体夹在中间,尚觉转侧不能自如。他的头秃得更为干净,连一根短发都没有了;胡须也剃得干干净净。脸上因为肌肉过于发达,衬托得五官无不奇小,鼻头几乎淹没在隆起的两颊之中;尤其是两只眼睛,在发怒时尚可寻觅,到发笑时便临时退隐了。那头儿似乎是用什么正圆的模型铸成的,而且全部是流线式,凡是高出突起足以阻碍风力的部位,几乎全掩藏在肥肉里面。但他鼻上还架着眼镜,身上还穿着西装,就更显得臃肿可笑了。他听了那瘦老人的话,忽然作声道:“你是胡闹!我一定反对到底!”
他说着便要挣扎坐起,无奈身体太笨,像臭虫跌翻了身,手脚向天蠕蠕地蠢动着,半晌才直起腰坐稳。又嘘嘘喘了一会儿,他才发出像盖在酱瓮里似的哑闷声道:“渭渔,我劝你可是好意。你的孩子当然应该管束,可是你只管束蓉湄好了,怎可以毁害人家那唱戏的女孩子呀?渭渔,咱们兄弟都这样大的年纪了,我可不能看着你做有伤阴德的事不管。你细想想吧。”说完就把手抚摸着颈后三个肉岗,渐渐从眉下肉缝中露出细长的眼睛,瞧着渭渔。
渭渔见他乌珠出现,知道老朋友将要发怒,忙低声委婉地说道:“寿岩,你的道理很对。只是蓉湄似乎着了那女戏子的迷,劝告无效。他也二十岁了,我只这一个儿子,又可怜从小儿没娘,难道我就忍心于拿出严父的样子……”
寿岩不等他说完,就把手里的雪茄一丢,大怒道:“哦,你不忍心管自己的儿子,又何忍心去毁人家的女儿?这是什么居心?咱们相好十几年,今天才算认识了你!”说完喘吁吁地立起,伸出手道,“握握手再见吧!”
渭渔面色突变,叫道:“大哥,我所以这样做,也有难言之隐啊……”
寿岩鼻中本来就总是在哼着气,此刻更大哼一声道:“什么难言之隐,简直损人利己!说痛快话,你若不改变这个计划,就不要再认我这个朋友!”
渭渔还未答话,忽然一个仆人进来,垂手禀告道:“少爷回来了。”
渭渔道:“在哪里?”
仆人回道:“在楼下书房里。”
渭渔说:“叫他来!”
仆人应声方要出去,寿岩叫住道:“下去让人准备好我的汽车,我这就走。”
渭渔摆手道:“你去吧,郭大爷不走。”仆人这才出去了。
渭渔扶寿岩坐下,说道:“大哥,稍迟我有下情回禀,你且不必疾恶如仇。现在你先安坐一会儿,等我再问问蓉湄,倘或他回心听我的劝告,岂不万事皆休了?”
正说着,便听到外面履声橐橐,渐听渐近,渭渔向寿岩使了个眼色。这时一个英姿飒爽的西装青年,飘然走人。他先向寿岩鞠了个躬,叫了声老伯,又向渭渔叫了声爹爹,然后立在一旁。
寿岩似乎因十分喜爱这个少年,把方才的气都消了,直眼儿瞧着他嘻开嘴笑。只是他笑时便得闭眼,张眼又不利于展笑,二者有些不可得兼。于是他眼闭一闭,嘴张一张,眼张一张,嘴闭一闭,那样儿非常艰难。P1-3
刘云若,20世纪30年代天津有名的社会言情小说家。字渭贤,原名兆熊,又名刘存有。1903年生于天津一个军人家庭。1926年在津创办《北洋画报》并承担编辑工作;1930年底受邀任《天风报》副刊《黑旋风》主编,同年开始创作靠前部长篇社会言情小说《春风回梦记》,刊出后大受欢迎。1937年开始闭门写作。1950年去世于家中,年仅47岁。代表作有《旧巷斜阳》《红杏出墙记》《酒眼灯唇录》《歌舞江山》《情海归帆》等。
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刘云若
(代序)
张元卿
1950年刘云若去世后,作家招司发文悼念,竞招来一些非议,认为不必为刘云若这样一位旧文人树碑立传。半个多世纪后,刘云若已“走进”中国现代文学馆,成了经典作家。现在中国文史出版社即将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这说明刘云若这个“旧文人”的小说还是有价值的,至少可以提供更多的原始文本,读者可以从量到质做出自己的评价。
关于刘云若的生平资料,百度上已有一些,关注刘云若的读者多已熟悉,此处不再赘述。本文着重写我为什么认为刘云若是直面人性的“小说大宗师”。
20世纪40年代,上官筝在《小说的内容形式问题》中写道:“我虽然是不大赞成写章回小说的人,可是对于刘云若先生的天才和修养也着实敬佩。”郑振铎认为刘云若的造诣之深远出张恨水之上。这里所说的“天才”和“造诣”,指的应是作为“小说大宗师”的“天才”与“造诣”。
刘云若的小说虽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就风行沽上了,但那也只是“风行沽上”,影响还有限。1937年平津沦陷后,张恨水南下,刘云若困守天津,京津一带出现“水流云在”的局面,北京的一些报刊便盯住了刘云若,后来东北的报刊也向他“招手”,于是刘云若便成了北方沦陷区炙手可热的小说家,影响开始扩展到平津以外的地区,盗用其名的伪作也随之出现,而他竞在这种混乱的局面中从通俗小说家变成了“小说大宗师”。
1937年9月,《歌舞江山》开始在天津《民鸣》月刊(后改名《民治》月刊)连载,至1939年5月连载至第十七回,同月由天津书局出版了单行本,这是天津沦陷后刘云若创作的第一部小说。此后,因沦陷而停载的小说《旧巷斜阳》《情海归帆》开始在《新天津画报》连载,卖文为生的生活得以继续。沦陷期间,他在天津连载的小说还有《画梁归燕记》(连载于《妇女新都会画报》)、《酒眼灯唇录》《燕子人家》(连载于《庸报》)、《海誓山盟》(连载于《天津商报画刊》)、《粉黛江湖》(连载于《新天津画报》)等。在天津连载小说的同时,北京的报刊也在连载刘云若的小说,先后连载的小说有《金缕残歌》(连载于《戏剧周刊》)、《江湖红豆记》(连载于《戏剧报》)、《冰弦弹月记》(连载于《新民报半月刊》)、《湖海香盟》(连载于《新北京报》)、《云霞出海记》《紫陌红尘》(连载于《369画报》)、《翠袖黄衫》《鼙鼓霓裳》(连载于《新民报》)、《银汉红墙》(连载于《立言画刊》)、《姽姬英雄》(连载于《新光》)等。从数量上看,在北京连载的小说超过了天津。张恨水离开北京后的空白是被刘云若补上了,因此读者才有“水流云在”之感。在沦陷时期,刘云若在东北的影响逐渐扩大,沈阳、长春的出版社开始大量出版刘云若的小说,东北的报刊也开始集中刊载刘云若的小说,《麒麟》杂志就先后连载了刘云若的《回风舞柳记》和《落花门巷》。与此同时,随着1941年刘汇臣在上海成立励力出版社分社,刘云若的小说开始成系列地进入上海市场,在抗战结束前先后出版了《换巢鸾凤》《红杏出墙记》《碧海青天》《春风回梦记》《云霞出海记》《海誓山盟》等小说。由此可见,沦陷时期刘云若小说的影响范围远超从前,几乎覆盖了整个东部沦陷区。这说明当时的读者是非常认可他的小说的。
那么,当时的读者为何认可他的小说呢?刘云若的小说素以人物生动、情节诡奇著称,沦陷之后的小说也延续了这种特色,但刘云若令读者佩服之处实在于每部小说程式类似,情节人物却不雷同,因而能一直吊着读者的胃口。情节人物的歧异处理虽然可增加这种类型化小说的阅读趣味,但立意毕竟难有突破,因而多数小说也还是停留在供人消遣的层面。如《歌舞江山》主要写督军“吕启龙”和他的姨太太们的种种事迹,书中写道:帅府“简直是一座专演喜剧和武剧的双层舞台,前面是一群政客官僚、武夫嬖幸,在钩心斗角争夺权利,后面是一班娇妾宠姬,各自妒宠负恃,争妍乞怜。外面赳赳桓桓之士,时常仿效内庭妾妇之道,在宦海中固位保身;里面莺莺燕燕之俦,也时常学着外间的政治手腕,来在房帷间纵横捭阖”。此书之奇在于写出了“帅府”的黑幕空间,讽刺意味自然亦有,但除此之外,读者欣赏的还是情节人物之新颖。再如《娩姬英雄》,小说写汪剑平从南京回天津,从公司分部调回总部,并准备与未婚妻举行婚礼。回到天津后,未访到未婚妻棠君,却意外地在舞场看到她同一贵公子在一起。回到旅馆后,才看到未婚妻留言,说要解除婚约。后汪结识暗娼姚有华,适公司要开宴会,汪便请姚扮作他的太太参加宴会。汪这样做是因为公司老板不喜欢未婚男士,这样一来就可以使老板认为自己结婚,不会因未婚而丢了工作。此后,汪经朋友张慰苍介绍同苑女士结婚。姚有华自参加宴会后,力图上进,恰见汪陷入命案,便思营救。她住到接近歹人的地方,想……所积累的艺术感受并不曾因此而泯灭。抗战胜利后,刘云若写出了又一部能代表其“小说大宗师”水准的小说《粉墨筝琶》。孙玉芳认为刘云若塑造了一系列女性群像,“其中以女招待璞玉(《旧巷斜阳》)和伶人陆凤云这一形象(《粉墨筝琶》)最为复杂生动。抗争与妥协,自尊与虚荣,生命的悲哀与人性的弱点,全都彰显无遗”。陆凤云的形象塑造之所以复杂生动,除了伶人这一角色赋予的特定内涵外,也得益于璞玉这一角色提供的营养。作为伶人,陆风云自有多情妩媚的一面,但作为普通人,她又有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一面。刘云若写陆凤云作为普通人的一面时,就借鉴了璞玉身上软弱犹豫、随波逐流的特征。但作为在江湖上闯荡的伶人,陆风云在多情妩媚和软弱犹豫之外,还有刚烈正直的一面。《粉墨筝琶》中出城一节,就显示了陆凤云作为乱世佳人刚烈正直一面。孟子日:“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然而势终不能变其性,才见人性之光辉。陆风云处乱世而不失刚烈正直之性,正是刘云若在沦陷时期就用心刻画“熠熠生辉的人性”的延续与升华。璞玉是顺势而不失其良知,凤云是逆势而卓显其刚烈,均能势变而不失其性,可谓乱世两佳人。佳人不朽,云若亦不朽。
刘云若在《粉墨筝琶·作者赘语》中写道:“作小说的应该领导青年,指示人生的正鹄,我很想努力为之,但恐在这方面成就不能很大,我或者能给人们竖一只木牌,写着‘前有虎阱,行人止步’,但我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至多有些深刻的鉴戒。……至于我爱写下等社会,就因为下等社会的人,人性较多,未被虚伪湮没。天津《民国日报》主笔张柱石先生说我善于写不解情的人的情,这是我承认的,因为不解情的人的情,才是真情,不够人物的人,才是真人。”幸而刘云若没有积极的“领导青年”的意识,也‘‘不愿作陈腐的劝惩”,才使得他既不同于新文学作家,也不同于通俗小说家,对雅俗均能保持清醒的距离,内心却别有期许:“比肩曹(雪芹)施(耐庵),而与狄(查尔斯·狄更斯)华(华盛顿.欧文)共争短长。”
天津作家招司和石英都曾用“淋漓尽致”来称赞刘云若刻画人物的功夫,不知他们在称赞之时,是否意识到与他们“插肩而过”的是一位混迹于市井的“小说大宗师”?如今,读者面对刘云若的这些小说作品,是否会觉得“小说大宗师”迎面而来呢?
一切交给读者,交给历史,我想刘云若有这样的自信。
2016年10月19日晚于南秀村
袁元校注的《碧海情天/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是一部民国通俗小说。
刘云若是一位才子,也是一位情种。20世纪20年代,他就成为一位以言情小说见长的作家,一生写过四十多部作品。在他的笔下,社会风情、世态沧桑、时代折影、命运无常都十分鲜活,对人生人情有深切的感悟。本书是其中一部。
旷世雄文,雅俗共赏;绝代奇书,重现人间。民国通俗小说是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道绚烂的风景。本社以弘扬中华传统文化、发掘、整理民国文学经典为出发点,规模推出民国通俗小说作家的《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是民国通俗小说的重要作家,其作品饱含着熠熠生辉的人性,体现了民国社会生活特色,深受读者喜爱。《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刘云若卷》包含了刘云若的19部作品。
《碧海情天》是其中之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