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很少好人,少数的而外,都如九死一生所说,只是魑魅魍魉之流,即在家族间也是一样。所以吴趼人写这一类人物,是从九死一生家属起。他的族叔,一个小官僚,是最足以代表的。他对九死一生母子不断的欺骗,真是所谓“良心尽泯”,而在故乡本家门的骚扰,使他连房子都卖不出去,更可见氏族组织上的大缺陷。社会上的千奇百怪,那是更不必说的,阴险、欺骗、陷害、卑劣,只是在这几方面钩心斗角。他也很伤感地写了一些沉落的人,调子非常阴暗。
吴趼人写官僚,特殊是旗人,虽也穷形尽相,究竟是赶不上李伯元《文明小史》、《官场现形记》的,无论是大官还是佐杂。苟夫人就是一个例。吴趼人写这些人物,也是从私阃写到公干,但始终不能及李伯元那样的精彩。但有一点,是李伯元所不曾写到的,即是暴露中国当时的海军内幕,以及一些最可耻的畏惧帝国主义的事。如说一艘兵轮,看见海平线上有一缕浓烟,便疑为法国兵舰,开足机器,飞速逃窜,觉来船甚速,管带大惧,遂自开放水门,让船沉入海,登岸后,捏报仓卒遇敌,致被击沉,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
但此书并非全无所本,蒋瑞藻《小说考证》引“缺名笔记”说此书云:“书中影托人名,凡著者亲属知友,则非深悉其身世者莫辨。当代名人如张文襄、张彪、盛杏荪及其继室、聂仲芳及其夫人(即曾文正之女)、太夫人、曾惠敏、邵友濂、梁鼎芬、文廷式、铁良、卫汝贵、洪述祖等,苟细读之,不难按图而索也。”此中有人,固呼之欲出也。趼人还著有《近十年之怪现状》(即《最近社会龌龊史》)二十回(时务报馆,一九一〇),主人公虽已换过,仍是《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续写,惟无其优秀。
《孽海花》二十四回,东亚病夫著,首五卷十回,光绪乙巳(一九〇五),由小说林社出版。丙午年(一九〇六)续出次五卷十回。杂志《小说林》创刊,又续作五回。丙辰(一九一六),强作解人以其四回,并所作《孽海花人名索引表》、《孽海花人物故事考证》八则,及《证续》十一则,合刊《孽海花》第三册(拥百书局版)。一九二七年,著者主编之《真美善》杂志出版。再赓续十回,又修改前书,成一九二八年之修改本(真美善版),一九三一年合刊十五卷三十回,与原来计划之六十回,仍相差约二之一。东亚病夫,本名曾朴,字孟朴,江苏常熟人。在清末,创小说林社,编译新学书籍甚多,以文学作品为最,对当时文坛颇有影响。一九二七年后,又重理旧业,与其子虚白创真美善书店,编辑杂志《真美善》,自著《鲁男子》等,并翻译法国名著多种。生于一八七二年,一九三五年卒。
《孽海花》署爱自由者发起,东亚病夫编述,这爱自由者,颇有人以为就是著者,实则是不然的。一九二七年改本《孽海花序》里,说得很明白:“这书造意的动机,并不是我,是爱自由者。他非别人,就是吾友金君松岑,名天翮。他发起这书,曾做过四五回,我那时正创办小说林书社,提倡译著小说。他把稿子寄给我看,我看了,认为是一个好题材。但是金君的原稿,过于注重主人公,不过描写一个奇突的妓女,略映带些相关的时事,充其量能做成了李香君的《桃花扇》,陈圆圆的《沧桑艳》,已算顶好的成绩了。而且照此写来,只怕笔法上仍跳不出《海上花列传》的蹊径。在我的意思却不然,想借用主人公做全书的线索,尽量容纳近三十年来的历史,避去正面,专把些有趣的琐闻逸事,来烘托出大事的背景,格局比较的廓大。当时就把我的意见,告诉了金君。谁知金君竞顺水推舟,把继续这书的责任,全卸到我身上来。我也就老实不客气的,把金君四五回的原稿,一面点窜涂改,一面进行不息,三个月工夫,一气呵成了二十回。这二十回里的前四回,杂糅着金君的原稿不少。即如第一回的引首词,和一篇骈文,都是照着原稿,一字未改。其余部分,也是触处都有,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谁是谁的。就是现在已修改本里,也还存着一半金君原稿的成分。”这里可以看到《孽海花》写作经过。按金松岑即金一,在当时思想亦甚进步,曾见其文集二种,又编译《自由血》一种,系俄国虚无党史。《三十三年之落花梦》,亦系彼在晚清所译。可见其胆识与《孽海花》作者颇有相似处。《孽海花》在当时影响极大,不到一二年,竟再版至十五次,销行至五万部之多。
《孽海花》所以能得到这样热烈欢迎,原因主要在思想性。此书所表现的思想,其进步是超越了当时一切被目为第一流的作家而上的,即李伯元、吴趼人亦不得不屈居其下。盖李伯元与吴趼人之思想,虽代表了一种进步的倾向,但始终不能跳出“老新党”范畴,拥护清廷,反对革命。而《孽海花》则表示了一种很强的革命倾向。如修改本删去的第二回,他畅论科名制度,洋洋千余言,指出“这便是历代专制君王束缚我同胞最毒的手段”。结果是弄得“一般国民,有脑无魂,有血无气,看着茫茫禹甸,是君主的世产,赫赫轩孙,是君主的世仆”,尽入专制帝王的彀中,以“维持他们的专制政体”。这在当时,是多么大胆、透辟、反封建统治的议论。
P26-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