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夏天的傍晚,一个穿灰布褂的男人,一手拄棍儿,一手打着竹板,来到了翠岭林场。这儿的人,对这类走江湖的人并不陌生。劁猪的,算命的,磨刀的,打家具的,崩爆米花的,甚至是说媒的,在那个年代走村串镇,都能混上口饭。这算命的看来道行浅,他来的那晚,林场绝大多数人,都到附近的雪岭林场看露天电影去了,留在家里的没几人。那女人没去看电影,是想趁着林场的人走空后,在月夜独享那条河流,把它当成自己的大澡盆,痛快洗个澡。谁想她洗完澡上岸,清清爽爽地回家时,在路上遇见了算命先生。他叫了多户门,都没打开,倒让一户人家的看家狗,给咬了一口。那女人遇见他时,他正坐在场部大松树下的石头上,用唾沫擦拭腿上的伤口。
那女人看他可怜,就把算命先生带回家,点燃蜡烛,帮他清理伤口.听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还给他做了半锅疙瘩汤。算命先生感激不尽,坐在女人家窗下的矮脚方凳上,让她报上家人的生辰八字,给他们无偿算命。他舞动着手指,翻着眼珠,把她家人的命,掐算得天花乱坠。最离谱的是说她母亲,明明老人家过世了,可他说她能活到九十六岁。他还说歪鼻子的她花容月貌,十七岁时,就有三个男人争相娶她。女人苦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真是看不见啊。她知道这瞎眼先生为了糊口,只是顺情说好话。被算的命没了曲折,一派阳光灿烂,听着也没趣儿。她乏了,可看电影的人还没回来,她也没处打发这算命的,想着他两眼一抹黑,没甚威胁,就吹了蜡,瞎编了几个生辰八字报给他,由他胡说,自己悄悄去炕上歇着了。
她是在睡梦中被男人给揪起来的,他揪的是她遮脸的那绺刘海。男人带着儿子看电影回家,见屋里没亮儿,就打开了随身携带的手电筒。往炕上一照,发现她身边躺着个男人,火冒三丈,恨不能拿菜刀把他们一块儿剁了。男人唤儿子点起蜡烛,自己则挥舞着手电筒,朝向那算命的,把他打得嗷嗷叫。
那时候他们住的家属房是四家一幢,间壁墙不隔音,同样看电影归来的邻居们,听到他家闹得沸反盈天的,以为夫妻干仗,怕出人命,纷纷过来劝架,谁想到中间夹着一个瞎眼的算命先生呢!
男人骂女人,说她趁他和孩子不在家,和狗男人偷情。女人赌咒发誓地说没有,她不过是乏了,想眯一会儿,谁想睡过去了。瞎子也说自己是被冤枉的,他根本没碰女人。他算着算着命,听见女人的呼噜声,便摸到炕上,也想歇歇.谁知一躺下就睡着了,他太累了。当事者都说没想睡,却睡过去了,愈发让男主人怒不可遏。他扔掉手电筒,从园田的豆角蔓间抽出一根柳条,当鞭子使,抽得那瞎子陀螺似的转圈,爹一声妈一声地惨叫。男人边打边骂,说,他们蜡也不点,肯定干了不正经的事情!女人说,在一个瞎子面前,点蜡不是白费亮儿吗?咱还不是为了给家里省截蜡!女人还说,他一个瞎子,腿还让狗咬了,能干啥呀!男人瞪着眼珠说,他上面瞎,下面不瞎!他快活起来,哪还顾得上疼!男人不依不饶,打完瞎子,又打老婆,边打边说女人的身子是臭水沟了,他不能再碰了,当着众人,说要和她离婚。据当年在场的知情人回忆,这女人听到“离婚”二字,像下完蛋的母鸡似的,张着双臂,“咯咯咯——”地叫了半晌,然后跌坐在地上,凄凉地对她男人说,咱再丑,一铺炕也滚了十来年了,这事你都不信咱了,那就离吧。咱啥都不要,把儿子留下就行。没等男人说不可,孩子很干脆地表态,说他不跟妈妈,要随着爸爸。女人眼含热泪地看着儿子,说,你也嫌咱丑是吧?孩子不吭气,女人便对他们父子说,从此后你走你们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两不相干。记着,有一天咱就是快饿死了冻死了,路过你们门口,咱也不会吃你一粒米,喝你一口热水!女人取了剪子,一低头,把那绺遮脸的刘海攥在手中,“咔嚓——”一声铰掉。她脸上的那面为丈夫而竖的旗帜,就此倒了。
他们离婚后,翠岭林场的人背后都议论,说那男人其实知道老婆是清白的,只不过他一直嫌弃她,而今找到一个好借口,趁此休掉了她而已。离了婚的女人,并没像人们想的那样离开翠岭林场,回她的老家去。林场边上,有一座筑路工人住过的废弃的小黄房子,她把行李搬进去,抹了墙泥,为房顶苫了油毡纸,将歪斜的门窗修正了,盘了炉子,开始新生活。她家里的家具炊具,大都是同情她的女人们送的。她们的同情心也很有限,把残次的东西送给她,豁了嘴的海碗,裂了纹的盘子,掉了儿的木椅,失了耳朵的耳锅。不过她也不介意,能凑合着使就行。她独立门户,有声有色地过起了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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