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春节到了，我准备回老家探亲过年。一想到要回老家，第一个在我脑海里闪现的形象便是慈祥的奶奶。奶奶今年应该有90多岁高龄啦。记得上次离开她老人家时，她还抚摸着我的手开玩笑说：“不枉俺孩子长大了，能在外面做生意挣钱了，下次回来了再给奶奶买点好吃的东西带回来。”奶奶是旧社会过来的人，大概是因为早年爷爷曾在外面一家织布坊当差的缘故吧，她把凡是在外地工作的人统统称作做生意的。其实，我是搞研究工作的，这对她说来无论如何是不会理解的。小时候我曾给奶奶说过，等我长大了一定要让奶奶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流年无止，时光飞逝，转眼我已长大成人了，可我觉得无以回报奶奶的养育之恩。
眼下，我的工资由于用于各种支出倍感手紧，但我还是咬咬牙，拿出几十元钱专门购买年货。我买了罐头、山楂糕等贵重糕点，准备回去好好孝敬奶奶和母亲，又买了几瓶名酒准备孝敬父亲和招待乡友。
高高兴兴回到老家，放下包裹，见过父母，我就问：“奶奶呢？”父母叹了口气说：“你奶奶年岁太大了，一冬天都不舒坦，不能下床，还在屋里躺着呢！”我赶忙跑进内屋，高声喊叫着：“奶奶！奶奶！”可却听不到回音，听到的只是奶奶沉重而有节奏的呻吟。往常，奶奶听到我的叫声就会立即笑着回话：“谁呀？噢——是俺大海（我的乳名叫东海）回来啦，真好。来，坐在奶奶床前给奶奶说句话。”过一会儿，奶奶就会津津有味地回忆她的过去，那是当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她就经常给我讲的话题。有几回，说实在的，我还真嫌奶奶人老嘴碎，只好硬着头皮似听非听地应和着呢。可此时此刻，我多想让奶奶唠叨下去呀！
我俯身在奶奶榻前。奶奶苍老多了。头发已全部花白而且变得凌乱稀疏。往日见到孙子就要说笑的脸上如今纹沟纵横，骨骼突出，一双深陷的眼睛浑浊无光、泪液斑斑，尤其那两只手已经枯干得没有血肉了。一阵酸楚浸入我的心。我不禁失声大喊：“奶奶，是我回来了呀！我给你带来了好吃的东西呀！”奶奶似乎听到了，却艰难地说道：“啥哟，火车开到咱家啦？”在外间屋忙活的父母和弟妹听到奶奶这句不辨东西梦呓般的话都哈哈大笑起来，而我却一阵内疚。
曾几何时，我在城里上中学时给奶奶说过，等我长大了，能挣钱了，一定带奶奶坐火车到北京到上海去开眼界，饱眼福，而今，眼看奶奶的梦想已注定要随着她生命的残烛燃灭，而她一辈子除了县城和附近地方，再远的地方她还从来没去过呀！奶奶，我对不起您！我在心底忏悔着，眼里流泪了。
小时候，由于母亲有胃病，忙做家务，我就经常被揣在奶奶的怀抱里。冬天的夜晚，奶奶经常用宽大的棉袄抱我在火炕上取暖；夏天的夜晚，她经常把我领到院子里的大榆树下乘凉，看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奶奶是个爱说话的人，而且同许多旧社会的劳动妇女一样是个非常迷信的人，她给我讲牛郎织女、山精水怪、雷峰塔、火焰山……这除了给我带来美好的幻想外，那狰狞的妖魔鬼怪、巨蟒长蛇，让我走胡同时总是提心吊胆，好些晚上做着被妖魔捉住的噩梦。现在，我知道那些鬼神故事都不过是流传在民间的美好神话。而奶奶却是一辈子非常虔诚地信神信鬼的。记得每逢过年过节，奶奶总要把首熟的饭食供到八仙桌上，口里念念有词地祷告一番，什么天神地神门神灶神祖先祖奶老爷老奶都要被邀请回家过年。我和姊妹们有时忍不住被她的神情和动作弄得哄笑起来，而奶奶却要虎着脸严厉地把我们一个个训斥一通。
除了讲神话传说，奶奶最多的话题，就是讲自己和爷爷。讲她怎样帮助爷爷持家立业，言谈之中流露着对过早逝去的爷爷的无尽追念；讲她年轻时一夜能纺多少线、织多少布；讲她为了家庭生计，怎样挑着百十斤的货担走几十里路，领着我父亲去县城做生意。的确，奶奶是个无比勤劳的人。记得小时候，我们老家的乡亲都靠拧草绳、编草垫卖钱，作为微不足道的大田耕作收入的补充，维持生计。奶奶年事那么高了，还哼哼嗨嗨着搓草绳、编草垫，有时候累得躺在椅子上半晌半晌地喘粗气。但她一有精神就又干起活来。我小时候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因此父母很少让我干活，母亲是出于溺爱，父亲却是为了让我专心读书，只有奶奶一个劲地督促我干这干那，有时候发现我贪嘴偷懒，还会举起拐杖教训我。然而，奶奶很疼爱我。她总是背着姐姐，把最好吃的东西藏在坛罐里留给我吃。我还清楚地记得，姐姐曾为此哭过鼻涕呢！我去外地求学，每次离家之前，奶奶总是给我烤红薯、烙烧饼、备干粮。
奶奶是个非常善良的人，她常给我讲这样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人，算命仙说他某月某日阳寿已尽，活不长了。他十分害怕。回家路上，他看到路旁小河里的水枯干了，几条鱼儿摇尾待死。他赶忙回家取出水桶，一桶桶地挑水灌进河里，救活了那几条鱼，而他的寿命也因此延长了好些年。尽管这故事充满了因果报应的迷信色彩，可奶奶那虔诚而善良的心肠却激励着我积德从善。以后我出外求学了，工作了，奶奶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做事，好好为人。
啊，奶奶，你的孙子回来了！你为什么不认识我了呀？啊，奶奶，你的年龄还能再倒转30年吗？你应该坐上火车、坐上飞机、坐上轮船，你应该好好看看电影、电视，看看咱们家乡日新月异的好景象！啊，奶奶，那怀抱孙子御寒取暖的对襟棉袄呢？那为孙儿乘风纳凉的老芭蕉扇呢？那条几上为孙子珍藏最好吃东西的坛罐呢？奶奶，给我，给我，那是我生活中一颗颗绿色的宝石，我要带上它到天涯海角。
啊，奶奶，我为悠悠寸草啊，怎报三春阳晖！
写于1985年12月底
P117-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