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里学生和博士后们对这封奇怪信件的讨论结果,就是它最清楚地表现了什么才是人生可以依托的东西,亲情还是事业。
“不能再往后想了,不然心理就不健康了。没完没了的奔忙,到头是什么。不信来世,也没什么理想。活得真惨。”诗戈就是从北大学生凌云那里第一次听到这话的。他还说人老了,要是没有搞全票子、位子、弟子、孩子、女子这五子,很容易就陷入心理危机。在那个时代的互联网的中文论坛上,这一类论调很多。很多出国的男士喜欢把时间耗在论坛上扯淡骂架,但是女性好像没有对这类事情感兴趣的。
吃午饭的时候,学校的餐厅一角,中国学生学者坐到一起。到来两年多的凌云提起大家削尖脑袋扎根美国的正义性问题,语气悲愤,音调尖细:“他们白人是怎么留下来的?谁批准的?他们不是还对印第安人杀人放火么?”
听到这话,留着平头的博士后老张就沉默了。
老张本来是公派生,由于时局变化,因缘巧合,在加拿大留了下来。目前是刚从多伦多来这里做博士后,业务很强,多产论文。太太也很快在银行里找到工作,一家三口过得不错;比起尚有漫漫长路需要拼搏的自费留学生,那是高高在上了。和穿着T恤、过膝的摸鱼裤和凉鞋的凌云不一样,老张衣着也正式一些:合体的牛仔裤很适合他矮小精瘦的身材;上面从来都是带领的衬衫,既有活力,又不失于随便。
不知道老张沉默的原因,和他此刻脑子里运转的念头,诗戈也只好顺着他的目光,望着玻璃墙外雨中的风景:海天昏黑朦胧,使得正午有如黄昏;通向彼岸的长桥,中段之外就已看不分明。
吃完饭雨还很大,好在没有伴随着风。诗戈站在餐厅门口,看着朦胧的海景,等待这一阵急雨过去。雨点打在前面的棕榈叶子上,哗哗作响。
“笑一笑,年轻人!”冷不丁肩膀上被人拍了一下,诗戈扭头,看见冈萨雷斯矮墩墩的身影,已经窜入雨中的。牛仔裤把结实的臀部绷得紧紧的。这个皮肤黝黑,留着胡须的厨子,挣的工资不比学生的奖学金多多少,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也不知道成天有什么好高兴的。
晚上回家的路上,天又下起了小雨。邻居亮着灯的厨房飘出炒菜的香味。气味上分不出是西班牙菜还是中国菜,但诗戈知道那是一家皮肤白皙的古巴人。里面的少妇有一次叫住他,拿出一个刚买回来的小牌子。问起上面的中文是什么意思。后来她再推着婴儿车出来,小宝宝的胸前就总是挂着这个“出入平安”。
另一户邻居也亮着灯。里面原来住着两个英俊小伙子,一个身材高大,头发金色;另一个身材中等,黑色卷发。世界上再没有比他们之间的爱意和默契更明显的事情了。有一天诗戈下午就回来,正好碰见公寓管理人佩雷斯陪着两个警察,又拍照又记录:地上点点滴滴的发黑血迹,从过道断断续续地一直到他们屋门里。
“一只耳朵都砍掉在地上,还尖叫着拿刀追着砍。”佩雷斯后来到处跟人讲,也不怕吓走租客。这使诗戈想起一个词“情深不寿”。
后来搬进来的,是一对一表人才、光彩照人的黑人男女。他上一次钱包掉在过道自己不知道,就是那姑娘敲门送回来的。
公寓其实不差,只是大家没有把它当家,好好生活。几个室友,背景各不相同,在其他诸多矛盾之外,最大的问题是电话。那时手机还叫大哥大,一般概念中是黑社会老大用的,很贵,个头很大。放在马路中间,一辆小车压过去恨不得都会翻车。这一套公寓只有一部座机,而李伟杰总是在接长途,他自己都不胜其烦,更不用说别人了。对方是他小两届的中学校友,后来嫁了伟杰他们班的班长,好容易办陪读出来不久,夫妻终于团聚。不知为什么精神濒临崩溃,每天待在家里拨电话找熟人聊天诉苦。她老公忙于读书作研究,也没有办法。计划熬到圣诞节就带她回国休息一阵,老板还未必同意。
诗戈少有使用电话的念头,也就无可抱怨。窗外雨中的芭蕉叶在一阵渐急的哗哗声中,又被格外压低了些。一只浅色的成年壁虎也受了惊吓,从百叶窗的左上角钻进屋里。把脸凑近百叶窗,就看见楼下的游泳池,在雨点轰击之下,水面一片泛白,丝毫不见平日池底的碧蓝。
亚热带的雨真是和家乡的不同,非常充沛。
客厅电视上还在放着非洲草原动物世界,母豹子一个伏击,就叼走了汤氏瞪羚妈妈刚会蹦跳走路的小宝宝。解说告诉人们草原上先出生的一批瞪羚生存的机会极小。
伟杰出来说电话用完了。诗戈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换个地方,换个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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