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族长柳至善
故黄河滩上的小路是没长草的沙地,雨天板结如砥,晴天像干面一样,人和牲口走在上面,都会陷出深深的脚窝。
曲折蜿蜒的沙路两侧,是一人多高的苇蒿、芦荻、菖蒲、茅草、艾蒿、野草、刺槐丛、柳条丛和阴柳丛。它们葳蕤茂密,一望无际,相互交织在一起,密密麻麻,遮天蔽日。土匪流寇钻进去躲藏起来,就像一粒跳蚤蹦到黑狗身上,一下子就找不见了。
草丛里常能看见衣衫褴褛的“饿殍”和“倒个”。饿死的是饿殍,“倒个”有多种多样的死因。有的是被仇家扔了“黑砖”、砸了闷棍,有的是被兵匪劫财劫色之后杀人灭口。虽说“盗亦有道”,有的土匪遵守“行规”,只图钱财不害性命。有的土匪凶残暴戾,既要钱财也要性命。有人是醉后跌倒在水洼子里溺死的,有人是被野狼咬死的。死因不一而足,死相形态各不相同,他们都在用自己残破腐败的躯体,诉说着荒滩草荡之中的血腥。
荒滩上没有成群结队的大规模狼群,却有着鬼魅一样阴险的孤狼。
这片隶属四省七县的八百里故黄河荒滩属于平原地区,原本是不该有狼的。年老的人说出一番极富哲理的话来:人稀地荒,人的势力弱了,“人味”淡了,野兽就会过来快速繁衍。人一少“阳气”也弱,“阴气”过重的时候鬼怪也会出笼。阳重阴消,兽进人退。
野狼从何而来,无人知晓。大家猜测它应该属于上游的草原,正巧它站立的那块土崖被洪水冲塌了,狼的耐力极好,可以闭着气随波逐流。也可能它碰巧落在巨龙的脊背上,福大命大造化大,得以不死。也可能就是上天派来的清道夫,把荒原上的“倒个”收拾进肚子里。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狼落单的时候往往会改变自己的生存战略,对人畜的进攻方式也会有所改变。
在开阔的草原戈壁上,野狼和非洲鬣狗极为相似。都是集体作战,搞“狼海”战术。它们追逐落单的猎物,开始就扯直嗓子干嚎,纠集众狼围追堵截,耗尽猎物的体力群起而攻之,然后按照等级制度,有秩序地肢解猎物并逐一进食。
孤狼无一例外地都是偷袭。它们埋伏在茂密的草丛之中,发现猎物后悄悄地尾随接近,挨到身后打一个“仰站”双腿直立,两只前爪搭在行人的双肩上。你若是扭头后视,野狼就会趁机咬断你的喉咙。黄河故道的村民用鲜血换来了经验,想和前面行走的人打招呼,必须大声呼喊“张三李四”或“客官兄弟”。如果你走近了用手掌拍他的肩头,他不扭头也不吭声,直接从腰里拔出一尺多长、寒光闪闪又锋利无比的铁攮子,双手向后猛戳一下,惊恐中先用匕首和你打招呼。 荒庄是一个大寨子,村庄周围用沙土、石灰和糯米汁混合搅拌的三合黏料堆砌起一圈宽大的寨墙。寨墙外面挖着开阔的壕沟,有两人多深,沟外围着一圈鸡蛋粗细的木棒,木棒两头都被斧头砍得溜尖,一头插进泥土之中,一头交叉形成狗牙一样的鹿岩。四个寨门各有一口铁铸的大钟,一有风吹草动,守门人就会敲响大钟报警,年轻后生就会抄起家伙什跑出来护寨。
在村寨之中,荒庄也算得上固若金汤了。可是寨主柳至善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他一边组织身强力壮的年轻后生护寨,一面到丰县、砀山、萧县城里托人买枪。枪壮英雄胆,有枪就是草头王。自己手上那几只从枪口往里面装填黑色火药和铁砂的鸟枪火铳,像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已经落伍了。那样的枪射程太短,准头太差,有时候连兔子也打不死,用来对付凶兵悍匪,实在是太差劲了。这回他要挤脓放血,用真金白银置换快枪。那些老掉牙的套筒子,只能当烧火棍。当然买枪的钱不能由问事的人包揽,那些在围墙里面居住,接受快枪庇护的村民们,也要挤出几滴血来。
父亲年前离开这片多灾多难的荒滩,赶往西方极乐世界去了。柳至善从父亲的手中接过寨主兼族长的职务,也接过了荒滩上野草沙粒一样多的忧愁。
柳至善是家中的长子长孙,因为他父亲也是长子长孙。农村人常说:一辈小辈辈小,一辈大辈辈大。他们这一脉嫡亲人烟,从没离开盘龙集的时候就占据着“长子长孙”的位置。长子长孙可以接替族长,在柳氏和万氏家族中享有至高无上的威望和权力,也要求具有接近于完美的品德和言行。族长也挑着本族荣辱兴衰的历史责任,不是随便啥人都可以担当的,更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干好的。(P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