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是明代晚期最重要的书画家,他处于吴浙两派末流恶习泛滥的时代,为力纠时弊,重振文人画,他从书画理论到创作实践都做出了新的建树,使文人画在画坛取得正统和主宰地位,在文人画发展史上,堪称一位里程碑式的人物。明末顾凝远在《画引》中如是评论:“自元末以迄国初,画家秀气已略尽,至成弘嘉靖间,复钟于吾郡,名流辈出,竟成一都会矣。至万历末而复衰。幸董宗伯(其昌)起于云间,才名道艺,光岳毓灵,诚开山祖也。”此“开山祖”不仅是指他为“松江派”创始人,还寓有正统文人画派鼻祖之意。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香光,祖籍汴(今河南开封),后移居华亭(今上海松江区)。他出身的家庭并不富裕,据《南湖旧话录》记:“董思白只田二十亩,上海蠹胥将中以重役,思白远遁得脱。”由于家贫,曾馆于平湖冯氏家,以教书糊口。此段时间他结交诗文之友,结社聚会,还接受禅宗大师达观、憨山教诲,参禅论道,这对他以后从事文人画创作和树立禅学画论起很大作用。万历十七年(1589)35岁时,参加北京会试,中二甲第一名进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从此步入宦途,历仕万历、泰昌、天启、崇祯四朝,官至南京礼部尚书,以太子太保致仕,卒后谥文敏。在数十年仕途生涯中,因各种原因曾多次赋闲、病归或退隐,在家居住了达二十余年。虽然宦海沉浮,然官职屡得升迁,是当时地位很高的官僚和家资饶丰的富豪,这些条件也使他成为收藏颇富的鉴赏家、学识渊博的文人、集诸家大成的画家和影响广远的画坛领袖。
董其昌的画学经历,据自述:“余少学子久山水,中复去而为宋人画,今间一仿子久,亦差近之。”这主要是指他50岁以前从开始作画到渐自成家这一阶段的发展过程。他23岁开始学画,从元四家入手,但在表现自然山水时,总感到力不从心,未能脱却造物之束缚,如他在1587年33岁时,作浅设色山水《山居图》赠好友陈继儒,题识云:“余尝欲画一丘一壑,可置身其间者。往岁平湖作数十小帧,题之日‘意中象’,时捡之,欲弃去一景俱不可,乃知方内名胜其不能尽释,又不能尽得,自非分作千百身,竟为造物所限耳。”也就是说,客观的物、主观的意、描绘的象之间的关系,尚未能达到和谐一致,反映出画艺的不成熟。1589年35岁北上会试以后,得以结识韩世能、王锡爵等收藏家,看到了不少唐宋名迹,遂豁然开朗,自谓“望见古人门庭”。在以后十余年间,广泛涉猎王维、杨异、王洽、董源、巨然、惠崇、二米、范宽、郭熙、李唐等唐宋名家,所谓“与南北宋、五代以前诸家血战”,对陆续收集到的名画,如五代董源的《潇湘图》《龙宿郊民图》,宋江参的《千里江山图》、郭熙的《溪山秋霁图》、赵令穰的《江乡清夏图》、赵伯驹的《春山读书图》,元赵孟烦的《鹊华秋色图》等,经常随身携带,时时观摩、临仿;通过临仿,多方汲取营养,大大丰富了艺术表现能力。首先,他注意选取古人的典型章法结构和树石画法,以掌握布局和造型的规律,如《集古树石画稿》卷(故宫博物院藏),就是陆续临摹名迹树石的一幅画稿,陈继儒卷后题跋即指出:“此玄宰集古树石,每作大幅出摹之。”在图中,他还详细记录了心得体会,如在临赵伯骗《万松金阙图》的画松法旁注析:“全用横点、竖点,不甚用墨,以绿汁助之,乃知米画亦是学王维也,都不作马牙钩。”其次是着重领悟古画的笔墨,从中掌握文人画的关捩,如1597年跋江参的《千里江山图》云:“江贯道,宋画史名家,专师巨然,得北苑三昧。其皴法不甚用笔,而以墨气浓淡渲运为主。盖董、巨画道中绝久矣,贯道独传其巧,远出李唐、郭熙、马、夏之上,何啻十倍!”通过对笔墨的学习和领悟,逐步认识到它是确立艺术风格的主要依据,也是文人画的鲜明特色,最终得出“以笔墨之精妙论,则山水决不如画”的结论。再次是深入探讨古人画本与自然山水之间的关系,从而寻求学古变格的途径,他数度往返南北之间,总是十分留意观察自然山川,并与相应的古人山水相验证,如他1597年获得董源《潇湘图》后,即与上年游洞庭湖的印象联系起来,“忆余丙申持节长沙,行潇湘道中,蒹葭渔网,汀洲丛木,茅庵樵径,晴峦远堤,一一如此图,令人不动步而重作湘江之客”。经过反复印证、体验,终于得出了“画家当以古人为师,尤当以天地为师”的结论,认为“今困坐斗室,无惊心洞目之观,安能与古人抗衡也”。他三四十岁时泛学诸家所获取的这些营养和体会,对他日后艺术风格的形成和画学思想的确立起了重要作用。四十余岁时,他重新返宗元四家,并溯董源、巨然,直入文人画堂奥,如他在70岁时回顾所述:“辛卯(1591)请告还里,乃大搜吾乡四大家泼墨之作。欠之,谓当溯其原委,一以北苑为师。”在元四家中,他尤其崇尚黄公望和倪瓒,在1596年42岁时得到黄公望名画《富春山居图》后,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吾师乎,吾师乎!一丘五岳,都具是矣!”对倪瓒的“平淡天然”逸格更是钦佩,认为元四家中,唯他“无画史纵横习气”。通过穷源竟委,对董源、巨然也越来越推崇。到50岁左右时,已逐渐形成了集大成的独特风貌,如自述所谓“五十后大成”。
董其昌在50岁以后进入画学第二阶段。他行年五十时,已知“精工之极”一派不可习,而肯定董源、巨然、米芾三家,“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画殊不可习。譬之禅定,积劫方成菩萨,非如董、巨、米三家,可一超直入如来地也”⑧。三家都是他“南北宗说”中所推崇的“南宗”名家,董、巨被推崇为“南宗”画派祖师,米氏是文人画中品位最高的“逸品画”,他要追踪“脱尽廉纤之习”的写意放逸画法,“无画史纵横习气”的利家“士气”,“萧散”“平淡天真”的“逸品”格调,以集诸家之大成的技法,来创立融文人画之长于一体的画风,以树立至善尽美的文人画体格。他晚年所形成的成熟风貌,确实鲜明地体现了文入画的主要特色,并达到了新的高度。如“寄乐于画”的创作宗旨,绘画常常乘兴而作,率意而为,懒于应酬,既请人代笔,亦不计较仿作、赝本之泛滥;讲求笔情墨趣,以书法之笔入画,“士人作画当以草隶奇字之法为之,树如屈铁,山如画沙,绝去甜俗蹊径,乃为士气”追求“熟而后生”的韵味,用笔于稚拙生疏中内含纯熟;强调艺术形式的相对独立性,无论构图布局、山形树姿、皴勾点染,都具有一定形式美感,并逐渐游离于物象或内容,成为一种自具艺术内涵的符号;崇尚平淡天真意趣,景致平淡无奇,造型简拙朴实,笔墨轻淡含蓄,境界静谧清雅,虽无诱人之景和激荡之情,却表达出文人士夫之理想和情怀,并富有禅意;突出诗、书、画三者的结合,使作品更带文人画特征。董其昌对文人画主要特色的强调和深化,挽回了文人画的颓势,争得了在画坛的主宰和正统地位,并影响有清一代。如清·李修易《小蓬莱阁画鉴>所评:“我朝画学不衰,全赖董文敏把持正宗,其后烟客、麓台、圆照、渔山辈皆文敏功臣。至樗盒、蒙泉(奚冈)则又遥接衣钵,虽一艺之微,文敏实有开继之功也。”
董其昌存世的绘画作品甚多,然50岁以前第一阶段的画作极少,早期三四十岁之作更是罕见,所知仅1596年《燕吴八景图》册(上海博物馆藏)、1597年《婉娈草堂图》轴(台湾私人藏)数件。50岁以后第二阶段存世真迹,在显现总体风格的同时,于笔墨表现方面,也形成较多样的面貌,大致可分为三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