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笸箩
张静
外婆走的时候,棺木里放了好多东西。吃的、喝的,包括她老人家曾经喜欢穿的衣裳、用着顺手的旧物,都给放进去了。第一的针线笸箩,被老姨们和妗子拿在手里,端详着,摸了半天,还是取了出来。大姨念叨,咱妈平日里用惯了,瞧这笸箩被使唤得油光发亮,细滑柔软,放进去,真有些可惜了。
就这样,外婆的针线笸箩被留了下来,缝缝补补,又是好多年。
后来,我婆去世了,她的针线笸箩虽然也被小婶子留了下来,但几乎不太用了。我偶尔去小叔家的时候,笸箩静静地躺在炕头一角,里面堆满了随身穿的小衣物,鼓鼓囊囊的,将笸箩压得变了形,这多少让人看了有些遗憾。
记忆里,女人炕头的针线笸箩是轻轻巧巧的,但它却盛放了太多的岁月流年。尤其是在那些缺衣少穿的贫瘠日子里,乡下人一年四季从头到脚穿的粗布衣物,长的、短的、薄的、厚的,都是用笸箩里的针线缝起来的。先是我爷前日下地干活时磨烂的袖口、松了的纽扣、刮破的衣襟;再是三叔的袜子,在生产队平地时,拉着架子车满地跑,脚后跟烂了个大洞,挑衅似的张望着;还有,小叔的裤脚又短了一截,眼瞅着天越来越凉了,需要接一截布……这些细碎的紧要活,我婆得赶着日头做。比如趁着早起窗外透进来的亮光,或者落满夕阳的窗台,不大工夫就完成了。若是整件的衣裳或者裤子,那就只能等着下雨天或者农活不紧时,摊开场面做。她早早将被子叠起来,炕头收拾利索,然后将裁剪好的布平铺。那只笸箩,就放在手边,一轱辘线,被婆不停地取出来,放进去,穿一些,再穿一些。她一针一针扎下去,袖子、领口、前襟,一片一片衔接起来,风声、雨声和婆的背影成为那个雨天里一帧温暖的水墨画。
婆的笸箩形状像一弯月,里面放着颜色、粗细各异的线,剪刀,铜顶针,碎花布,以及一本发黄的书,书中夹满了一家老小一年四季用的鞋样、窗花。对了,还有绣花用的箍圈,都一一躺在笸箩里,静静恭候,某天某时某刻它们会被派上用场,好让全家人安然度过风霜雪雨与寒来暑往的四季。
笸箩一般是用细柳条编制而成的。去掉皮的柳条白生生的,乡下人叫水柳,长在水边,与芦苇一起,沐浴溪流、日光和风。待某日,长得婀娜多姿、纤细柔曼时,村子里的篾匠张四会用一把亮闪闪的篾刀褪下它粗糙的外皮,顺着柳条的纹路经脉,一层一层割出自己需要的长度、宽度和厚度,再经日光锻打、炉火熏烤,直到它柔韧结实,可以任意弯曲或折压为止。待农活清闲时,张四寻屋檐下一处干净的地儿,他的拇指按住刀口,柳条反复在篾刀上划过,直到被打磨得透薄光滑。用他自己的话说,篾匠活不难,细数活,主要是在一双手“砍、切、拉、编、磨”下,笸箩、簸箕、背篓、筛子、笼子等就出来了。我亲眼看到,他劈出来的柳片,粗细有致,青白分明,一点毛边都没有,可他那双手,早已糙如老树,手指头上布满了细细的口子,连关节也稍微弯曲变形。我问他,四爷,你手疼不?他笑着说,手上磨出的茧太厚了,早感觉不到了。完了,又多说一句,娃呀,你好好念书,爷这手艺养家糊口还凑合,要想过上好日子,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