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是人类的基本生理需求，与人的一生关系密切。《饮食调情》谈的是吃，却不是食谱或饮食指南，而是作者杜杜从平常饮食到人情世故的体会。以食物的烹调、吃法、味道为引子，探讨它们在日常生活与艺术世界中的角色，从饮食的愉悦谈道德、人性与命运。作者游走于古今中外的文学、绘画、电影，从狄更斯、张爱玲、《红楼梦》到希区柯克，旁征博引，趣味横生，处处显露出才情与博识。清新幽默的散文有如一席盛宴，殊堪细味。

杜杜，原名何国道，江苏扬州人，上海出生，香港长大。中学时就读九龙华仁书院，其后在香港大学攻读英国文学和比较文学。兴趣是电影，立志做作家，结果当了老师，然散文、杂文见于香港报刊不辍。结集作品有《住家风景》《瓶子集》《另类食的艺术》《非常饮食艺术》《饮食与艺术》《饮食与艺术别集》及《饮食魔幻录》。现居美国，业已退休。

自序
第一辑：一日三餐
一日三餐
饭前感恩
吃饭修行
今天饭后谁洗碗
吃的便条
洗手须知
为腹不为目——老子的饮食智慧
居安思危啖菜根
吃的禁忌和联想
饮食论阴阳
牙签显风度
小题大做牙签筒
关于牙签的二三事
吃人的悲喜剧
快活出恭
出恭入敬大循环
非常加料记
魔幻糖浆
现身面包隐形人
蛋糕呜奏曲
芭贝的盛宴
菠萝的滋味
水墨鱼虾 清品至味
第二辑：菜谱如曲谱
吃的喜悦
吃的想象
做菜容易买菜难
《礼记》中的饮食卫生
菜谱如曲谱
追踪萝卜
说说胡萝卜
草炉烧饼的记忆
家厨秘方
正邪神厨
蓝天清茶
夕阳烤鸡
网球意粉
茶与爱情
炸酱面与木樨饭
酒虫哪里来?
喝酒闹笑话
醉人酒话
醉酒人情
酒后真情
喝茶与舔酒
第三辑：饮食与命运
《巨人传》的自然饮食精神
饮食与道德
纽约肥婆勇战波士顿——食量大赛记趣
反吃战士和美食家
美食家正名记
借醋记
苦儿宴会
苦儿甜茶
一周抹茶十年鹅肝
吃喝大限
饮食与命运
饮食与占卜
调羹变形记
相思豆与玫瑰酒
干啃的爱情
卷饼与曲奇——偷情妙论
饮食调情
厨房怨妇
厨房重地
情欲餐刀
戏梦人生菜市场
精神疗养菜市场

六十年代中期是我心目中的香港流金岁月。那
时候我在九龙华仁书院念中学，《中国学生周报》
的社址就在学校对面。因利就便，我经常上去找当
年的编辑罗卡和陆离，谈文说艺论电影。说《中国
学生周报》是我的写作启蒙，一点也没有夸大其词
。
学校方面，江老师教会了我英文文法的法度严
谨和英国文学的多元趣味。蔡思果有一次和我说：
“现代人用中文写作，英文也要好。”蔡思果是翻
译大家，又是散文高手，他的话自然有道理。这其
中的道理不是在这里一下子能够说得清楚明白。只
说其中一点：英文文法有它本身的逻辑，尤重主词
和谓语之间的关系：我在写中文的时候也留意这一
点，就能帮助把思路表达得有条不紊，让读者容易
理解。法国作家热内（JeanGenet）的文笔意象华丽
、思路迂回，但是他公然宣称他的写作老师是文法
课本。有人说外语重文法，咱们的中文讲究的可是
文气。你看中国诗中的主词，隐而不露。但是我说
的是白话文。文章写得再诗情画意、天花龙凤，可
是文法错乱，文气也就显得虚浮。先有了骨骼肯定
的文法，文气才能有所依附、畅通愉快。所以法国
诗人科克多（TeanCocteau）说：“先追求意思清晰
明朗，诗境自然浮现。”换言之，写诗切忌刻意地
诗情画意，那得到的效果肯定虚假做作。有人会反
问：文学创作不是首重想象么？诗的语言尤其不能
让所谓清通的中文所限制。你看毕加索画的人像两
只眼睛一高一低，正面侧面同时呈现。他的理由是
：你要看像真人的人像，看照片就可以了。可是你
要知道，毕加索的素描功夫一流，写实的人像他绝
对能胜任，但是不屑去画。这在他是“非不能也，
实不为也”。先弄通了文法，再去为了达到你心目
中的创作效果而打破文法，这是你的本事。可是如
果根本就没有懂文法，写成的东西就显露了无知。
我在中学二年级写了一个短篇，描述街头小贩
的幼儿因车祸丧生。教中文的马老师用朱笔批阅，
说出好在什么地方，叫我看了大吃一惊。而我因此
学会的一样东西是：要学会写作，先要学会阅读。
人生苦短，时间有限，要看文学就要看最好的：看
营雪芹，看托尔斯泰。看狄更斯，看福楼拜。《石
头记》《安娜·卡列尼娜》《双城记》《包法利夫
人》，一本本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情节布局结构固
然要弄清来龙去脉，用词造句更要再三去解构体味
，连一个形容词为什么这样用也不放过，这样才能
和作者心心相印，领会到他的用意用神，知道他的
好处和特点。正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又正是：“外行的看热闹，内行的看功夫。”阅
读切忌粗枝大叶，那永远只能站在门外，只看见一
个轮廓，辜负了作者的苦心，而且自己也吸收不到
人家的精髓精华。
这些都只是写作的最基本技巧功夫。写作还得
表达作者的修养情操，这就得再回头说《中国学生
周报》。通过《中国学生周报》，我认识了法国电
影新浪潮、欧陆的哲学思想和文学艺术，而更重要
的是，我遇到了陆离、石琪、西西、罗卡、也斯、
小思、吴昊、吴平、戴天、杨凡、亦舒、金炳兴、
胡菊人、古兆中等出色人物。他们的艺术修养、举
止谈吐和品格脾性，对我起了潜移默化的作用。自
1965年开始，我便学写影评。居然被罗卡录用，登
在《中国学生周报》的电影版。其后又写了个短篇
小说《小巷》，参选《周报》举办的初级小说征文
比赛，结果入选，排名第九（同年高级组的第一名
是西西的《玛利亚》）。那时候我经常和《周报》
文友见面交谈，吃饭看戏，比同窗还要亲近。同学
们一般只谈中英数理化会考，文友在一起谈的是伊
力亚·卡赞、维斯康蒂、希区柯克、特吕弗和萨特
。至于陆离和小思他们，师承钱穆、唐君毅，一方
面保有传统文人的儒雅气质，一方面又向往西方艺
术的新浪潮，自有独特的风格魅力。和他们相处，
得益匪浅。
在香港大学依照自己的兴趣选读英国文学和比
较文学，遇到非常好的教授如RobinKirkpatrick和
MaryVisick。带领我进入但丁和弥尔顿的史诗境界
，又是另一番新的文学天地。但是对于他们描述的
天堂地狱，并不陌生。因为自小接受爱尔兰耶稣会
神父的教育，而自己的杂文散文总会不时流露一点
天主教徒的思维逻辑在其中。
毕业后一直在教书，一边却做了半个业余写稿
匠。七十年代通过梁浓刚的介绍，开始在何锦玲主
编的《星岛日报》写专栏，后来叉在《明报周刊》
写。这些报刊都给予我大幅度的创作自由，一写半
个世纪，感觉上永远是在学刁，总希望能够写得更
像样一点。如今这里结集的稿子，便是选自《明周
》的一个专栏。说的虽然是饮食，谈的到底是人情
，因此书名就定作“饮食调情”。饮和食德，首重
调味。天下文章。大旨谈情。味有味道，情有情理
：情味和道理，原本就一脉相承，理路共通。
杜杜

杜杜是香港随笔作家，也是写吃的高手。他的文字非常高雅，虽然谈的是饮食，但着眼点则在文化。他之前的作品有《住家风景》《另类食的艺术》《非常饮食艺术》《饮食与艺术》等等。在这本《饮食调情》中，杜杜强调：天下文章，大旨谈情。情味和道理，原本就一脉相承，理路共通。本书说的虽然是饮食，谈的到底是人情。

吃饭修行
李叔同平生吃饭有此守则：务必把一碗饭吃得干干净净，不得有一粒半粒留在碗底。我们凡夫俗子觉得这样做未免过于拘泥执着，虽然说是要爱物惜福，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但亦不必太过。但是圣贤和我们的分别就是认真彻底、巨细靡遗。大作家对写作认真，一个字看得有巴斗大；大圣贤对德行认真，从一粒米饭的浪费中看出一整个宇宙的罪孽，因此不肯掉以轻心、随便放过。李叔同死后留有遗嘱，吩咐在入龛时将常用的小碗四个也带去，“垫龛四脚，盛满以水，以免蚂蚁嗅味走上，致焚化时损害蚂蚁生命，应须谨慎”。生时不浪费一粒米饭，死后不损害一只蚂蚁。善恶并无大小之分，只有本质之别。法国的圣德肋撒（St. Therese of Lisieux）只因为修道院院长曾说过不得浪费任何可作冬天壁炉燃料的木材，而小心地把削铅笔所得的刨花留下。修女发的三愿之一是服从，圣德肋撒于是把服从的精神发挥尽致。
我自己暗自思量有生以来所糟蹋掉的盘中之餐，不由得心惊肉跳。老父以前也曾劝我把吃剩的饭放在前院喂鸟，我持有碍观瞻的理由而不从，如今想来，我不单扫了他的田园野兴，也辜负了他那惜物护生的苦心。只记得大约在三十年前，我曾经在尖沙咀的美心饭店吃午餐，叫了一客煽海鲜饭，年轻的侍应捧出一只白瓷烤盘，把盘里面的饭转载至桌上的餐碟之中。烤盘中还有好些饭，他便预备端走了，我连忙阻止。年轻的侍应回道：“通常我们总要留下一点饭，否则顾客会以为我们看他不起。”我正色道：“没有这样的话。你快快把饭统统给我，不得有误。”
那一次我刚刚病愈，前往尖沙咀散步：当时胃口颇佳，想到的还不是什么爱物惜福的大道理。不过我也有意纠正那年轻人的错误思想，莫以为浪费食物就是表现气派，那太幼稚无聊了。而把饭吃干净也绝对不是小家，反而是端正清洁的典范。
周汝昌在《“真”亦可“畏”》这篇短文中追忆学者吴宓先生：“吴先生始终被人看成是一个罕见的‘怪物’。例如在吃饭时，在临散席时，他见别人碗中有未吃净的米粒菜叶……一定要拿起来替那人吃‘完’。连道新兄也劝过他，说不可如此，太忤俗，也太‘过分’了。吴先生答：‘我只是行我所应行之事，既非对人，也无用意，没有什么可计较议论的。’”
吃别人吃剩的食物，当然不卫生，而且可能是强制性的病态行为。但我猜想吴宓先生并非如此。李叔同的把饭吃干净可以看作是独自修行的“小乘”，而吴宓替别人“吃完”是替那人积福，免那人陷于暴殄天物的罪孽。所以他只坦然道“我只是行我应行之事”：“既非对人”，即是说“我这样做并非是批评别人，作无声的指责”，所以“也无用意”，因此“没有什么可以计较议论的”。吴宓自己吃饭不浪费想是必然的，因为他生活简朴至极，把当教授的工资都花在别人身上，包括各式各样的贫困待助者。他看见别人浪费食物，只是义务替他吃完，并无指责的意思。他这才真是“完成自己，也完成他人”的“大乘”精神，而且率真无忌，但世俗却难理解容忍。
圣女德肋撒一生克己为人，在饮食方面自然也不例外。她在圣衣修道院修行九年，修道院内流行的一句话是“有什么不要吃的，给德肋撒修女便可以了”。别人给什么她便吃什么，绝对没有意见，渐渐地大家习以为常。还以为她真的喜欢吃。她在死前才向二姊透露：“呀，小嬷嬷，他们给我的奄列可有多糟糕！全都干掉了，而他们却信心十足地以为我甘之如饴。在我死后，可千万留意，不要随便把环的食物给可怜的修女。”
她曾说过：“如果天主要剥夺我们一些什么，我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只得川页从。有时候玛利圣心修女把我的那一盘沙律放在玛利道成肉身修女那边，使我不能把这盘沙律当作是我的，因此我碰也没有碰。”
有一位修女因吃饭时别人把她的一份苹果酒漏掉了而口出怨言，事后圣德肋撒把她拉向一旁道：“那是天主给你做克己功夫的机会，你却平白放过了。”
而我自己在街坊小馆吃午饭之时，侍应偶然会把我的那一碗例汤忘记，我也就不提，由他去。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体谅别人，侍应已经够忙了，不要烦他：二来，自己也顺便做一点微不足道的克己功夫。我自己也并非不知道，和大圣大贤的彻底、认真比起来，我那一点偶露的灵光是多么的滑稽可笑而又微弱。
P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