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冠生采写的《历史的缝隙处》是一部记录普通人生活的口述史，汇集了港商、中医、教师、学者、编辑、农民、摄影师、修鞋匠、证券商、年画艺人等的口述实录。作者深受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影响，看重平民历史，尊重小人物命运，希望在历史叙事中确认平民地位。书中这些身份迥异的口述人，多数很普通，一般历史叙述容易忽略他们，成了“沉默的大多数”。这些口述文字有意请他们回来，听他们发声——听他们真实的生命和呼吸，听他们真实的困境和不屈。

张冠生，1954年生，祖籍江苏，生于河南。知青五年，七七级四年。有社科研究、编辑、记者、公务员经历。曾长期就职于中国民主同盟中央委员会，为费孝通教授做助手。先后主持宣传部和参政议政部工作。发表文章于《中国社会科学》、《读书》、《东方》、《随笔》、《温故》等刊。出版著作《费孝通传》、《知道：沈昌文口述自传》、《晴耕雨读》、《田野里的大师：费孝通社会调查纪实》、《从前的先生：盟史零札（1939—1950）》、《纸年轮》、《纸日月》等。

伍淑清：中国“001”号合资企业（上）
伍威全：中国“001”号合资企业（下）
沈继光：带着近乎神职人员的责任
龙安志（上）：中国不能这样“文化切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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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梦华：从南极到北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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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宏邦：怎样做人才有味道
黄镇国：我为寡妇写了一辈子信
李青林：这辈子要活个心里踏实
后记

这本书中的口述文字，始于2000年春，止于2018年秋
。
有这些史料的积累，该感谢费孝通先生。没有先生提
示、鼓励，当无此书。
初见费先生，是1987年深秋，随他到湖南参加“长江
荆江段和洞庭湖地区综合治理学术研讨会”，做实地调查
。
行程中，费先生带着他的一本书稿，《山水·人物》
。其中一篇“少作”，题为《年终》。文中有这样一段话
一
“在这荆棘蔓蔓的人生道上，随处都给你看见许多值
得留意的事情，同时启示你了宇宙人生的意义。我这愚蠢
的笔，固不能在道上随处记出一些给后面很努力赶来的同
类们作一些参考，但是我却又不愿这许多值得留意的东西
，在未经人注意的时候，随着无名无声的浪花流星般的熄
灭。我自己认为这是我唯一的责任。”
费先生写这篇文章时，刚满十七周岁。
读着这段文字，内心略感震撼。这位老先生著述等身
，初衷在此，一生禾辍。
以后多年里，为费先生当助手，做书童，每读其文其
书，总想起这段话。朴素，深刻，易行，有感召力。
有朋友也留意到这段话，由此延伸到费先生许多“值
得留意”的话。晓群兄、祥林兄发愿，要留下“世纪老人
的话”，嘱我为费先生做口述。时值1996年。
很巧，同年，“费孝通教授学术活动六十年欢聚会”
后，费先生嘱咐做点口述历史的题目——“记录身边历史
，口述是个好办法。大时代里故事多，多做点笔记，会觉
得有意思。这个世幺己J决过去了，动荡得厉害，赶快留点
东西下来。”
此事正合节拍，且可从先生本人开始，起步相对容易
。此后数年，世纪交替之际，先后完成《世纪老人的话·
费孝通卷》和《知道——沈昌文口述自传》。
为沈先生做口述，也是费先生所嘱。
大体同时，大洋彼岸，为二十世纪“立此存照”是国
家行为。
1998年2月11日，美国首次千年晚会在白宫举行，表
示要“为一个世纪的终结和一个新千年的诞生留下印记”
——“从今年开始一直到2001年，白宫将领导一个全国性
的千年庆祝计划，让美国人民鉴赏我们共有的传统”。
该计划中有项活动，命名为“我的历史就是美国历史
”，配“指南”手册。
中小学生普遍参与其中，就近访问他们的父母、祖辈
、曾祖辈和其他亲友，听他们讲南北战争、西部拓荒，讲
“一战”“二战”“越战…‘冷战”，讲大萧条、罗斯福
新政、股市、赌场……
万千录音机、笔记本，海量见闻。阁楼、地库里的地
契、勋章、军衔、税票、书信、日记、证照，变脆的报纸
、裂纹的唱片、生锈的衣具……
历史就在眼前。个人，家庭，家族，国家，浑然一体
。
当时正受朋友委托，参与《东方》杂志编辑事务，主
持“现象”板块。受此启发，新设栏目，名为“我的历史
就是中国历史”。
“我”，可以是名流，如院士、政要，也可以是普通
人，如村干部、教师。
向朋友约稿，自己也尝试着写。没有计划，没有既定
目标，只是随缘，顺其自然。
多年的朋友，偶遇的陌生人，做调查接触的农民，修
皮鞋结识的工匠，当记者采访的港商，去看病碰上的中医
，朋友推荐的律师……乐意说说的，我就听，就记，就写
。
静心听听他们的阅历、体验，个个有故事。故事中的
社会变迁，无须刻意关注，时常都可感受，家国确实难分
。如实记录，汇聚于此，是想说：其中确实有些“值得留
意的东西”，或能启示“宇宙人生的意义”。借文字记录
下来，无非是希望不至于“随着无名无声的浪花流星般的
熄灭”。
书中这些人，多数很普通。因为普通，一般历史叙述
容易忽略他们，成了“沉默的大多数”。这些口述文字，
有意请他们回来，听他们发声。
有“历史癖”的胡适先生，推重平民历史，鼓动普通
人写回忆录。其族叔胡寄凡，写有《上海小志》一书，请
他作序。胡先生借序言发感慨说——
“‘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这两句话真
是中国史学的大仇敌。”自以为贤者的史家，专写朝代兴
亡、君主立废、战争经年，而忽略平民日常生活，“故一
部《二十四史》的绝大部分只是废话而已”。各地方志也
“往往有的是不正确的舆图，模糊的建置沿革，官样文章
的田赋户口，连篇累牍的名宦列女。然而一地方的生活状
态，经济来源，民族移徙，方音异态，风俗演变，教育状
况，这些问题都不在寻常修志局的范围之中，……故汗牛
充栋的省府县志都不能供给我们一些真正可信的文化史料
”。
平和到家的胡适先生，如此激烈地批评经典史书和官
修方志，可见他对帝王将相、宏大叙事的轻蔑，也能知道
他对平民历史的看重。
在他眼里，《史记》里的偶然一句“奴婢与牛马同栏
”，比楚汉战争胜负重要得多。女人穿的鞋子“关系无数
人民的生活状态，关系整个时代的文明性质”，是“刮刮
叫的大事”。
胡先生说，如果有工夫写自传，他会用很大一章写自
己家乡的社会背景，包括百姓生活。他曾从美国专门写信
，询问辛亥革命以后家乡的种种具体变化。
胡先生赞赏“识其小”，看重平民历史，倡导小人物
注意留史料，有深意，值得记取。同时，他也鼓励口述历
史，帮助唐德刚做了十六次录音，完成了非凡的《胡适口
述自传》。
胡适先生亲笔拟写口述自传大纲，是1957年。六十余
年后，这本《历史的缝隙处》，是费先生嘱咐之下的一份
作业，也是对胡适先生推重平民史观、鼓励口述方法的个
人响应。
费先生一生抱有强烈的民本观念。二十世纪三十年代
末，他面对西方世界讲述中国，说的就是“中国农民的生
活”。不妨说，《江村经济》就是费先生代言的中国农民
口述历史的开篇。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期，他写信给胡适先生，切磋史
实，称胡先生为“老师”，非敷衍之词，应是“求其友声
”。
推重平民的历史角色，费先生胡先生是同调。著述在
，读得出。
“谨将此书献给费孝通先生”——是真实心情。印在
扉页，恐蹈胡适先生“稍嫌渲染”之讥。写在这里，以标
此书来路。
2018年10月26日晨
于博雅西园

“我的历史就是中国史”。朝代的兴亡，君主的废立，经年的战争，这些“大事”，实际只是历史的骨骼，要想让历史变得血肉丰满，还需要补充无数个人史。个人史关系无数人民的生活状态，关系整个时代的文明的性质，所以在人类文化史上是有重大意义的史料。将来的史家还得靠这些大历史缝隙处的史料。
张冠生采写的《历史的缝隙处》中这些人，多数很普通。因为普通，一般史书上不会有一席之地。他们只是在社会的缝隙里，凭着善良、勤劳、节俭、坚韧，维持低水准的生活。他们付出很多，获得感很弱。这些口述文字，有意请他们回来，听他们发声。静心听他们的阅历、体验，个个有故事。故事中的社会变迁、家国难分，无须刻意关注，时常都可感受。如实记录，汇聚于此，是想说：其中确实有些“值得留意的东西”，或能启示“宇宙人生的意义”。借文字记录下来，无非是希望不至于“随着无名无声的浪花流星般的熄灭”。

书中文字，多数成稿于十几年前，最早的已近二十年
。
感觉中，这些“口述历史”确实已成历史。自己也年
逾花甲。想不到，整理书稿的过程，还会有剧烈的情绪起
伏，依旧为其中人物的命运动心，动容。
静夜里，重温旧稿，小岗村严俊昌说“不能当孬种”
时的神情，还能想起。看到“吃饱了肚子”五字，想象他
们冒死分地、终于吃饱饭的样子，悲欣交集，竟至泪下。
安徽鞋匠祝师傅，是书中唯一有姓无名的受访者。他
的口述篇幅最短，给我触动最深。文末“指着万家灯火”
那一幕，不时被某些事勾起，在眼前晃。
认识他，是为修鞋。第一次，偶遇，随意聊，觉得他
和善、淳朴。第二次，专门找他，既修鞋，又听故事。第
三次，专程看望，走着走着，怔住了——变魔术一样，市
场空空，拆迁走了。还不知祝师傅的名字，就找不到他了
。茫然若失之感，至今犹存。
一位底层人物，来京务工二十年，营业面积不足两平
方米，像个浮萍，稍有风雨，便不见踪影。真盼着哪天还
能碰见他。 这等人物，一般史书上，怎会有一席之地？
说起来，他是农民，又是工匠，农、工身份兼备。我国宪
法第一条第一句就标明了他所属阶层应有的社会地位。实
际上，他和同业者只是在社会缝隙里，凭着善良、勤劳、
节俭、坚韧，维持低水准生活。他们付出很多，获得感很
弱。
最近读到龙应台女士一句话——“我希望在大历史的
缝隙里找到个人史，好像在一堵古城墙的砖石缝里找到活
生生的野菊花。”
类似心情，胡适先生最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就表达
过。半个多世纪过去，龙女士仍在期待中。寻常历史叙述
中，“野菊花”还是罕见。
感谢东方出版社陈卓兄、孙涵女史等同人，认可本书
中的鞋匠、农民、中医、教师、编辑、画家等普通人物个
人史的价值，得有此书出版。
略有安慰，犹有遗憾。又想起祝师傅。
查查日子，和他一别不见十六年了。总盼着哪天能在
哪个角落里再遇见他。其实，即便遇见，也不一定能认出
他来。我“脸盲”症不轻，他的模样，已模糊。
即便如此，还是一直盼着，像是失散的亲友。
祝师傅，您在哪里？
2018年10月26日晚
于京西北博雅西园

我希望在大历史的缝隙里找到个人史，好像在一
堵古城墙的砖石缝里找到活生生的野菊花。
——龙应台

伍淑清：中国“001”号合资企业（上）
口述：伍淑清
时间：2000年4月20日
地点：北京京城大厦
伍淑清女士接受采访的现场格局和气氛别具一格。
她自觉承担的社会责任太重，需要处理的事务太多，需要在一个较宽敞的公共空间同时安排几个谈话区，在几个区域间穿梭往还，用不同的语言，接待不同的谈话对象，讨论不同的话题。
同时。会时常和旁边走过的熟人打招呼。普通话、广东话、英语，自如转换。语速很快，词锋锐利，又带着厚重的涵养。
即使谈着中国改革、世界格局之类的大话题，她也不会忽略客人面前的咖啡续杯、茶杯添水这等细节。
家族熏陶，自身修为，合成伍淑清。既淑，且清。
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决定改革开放。新华社香港分社邀请我到内地访问。
1978年12月23日，我第一次到内地。那个时候，要先从香港坐火车到罗湖，到罗湖后，从深圳坐火车到广州，从广州坐飞机到成都，用了一整天时间。我们是上午九点出发，辗转几个地方，晚上九点才到成都。
从那一天的切身经历中，我体会到了内地交通条件需要改善。
在去往广州的火车上，我从广播里听到了邓小平的声音，我记得很清楚，他说：要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欢迎外商到中国投资。当时，我是世界贸易中心协会的十六位理事之一，希望为中国的经济发展做点事情。／伍淑清说起的‘‘内地访问”，是应当时代行政府职能的新华社香港分社之邀约。本为邀约伍淑清的父亲伍沾德，因伍老先生当年5月刚刚到过内地，所以有了伍淑清初访内地的机会。
我想，中国打开国门之后，会吸引世界各地的企业家到中国投资，航空服务业应该首先发展起来。我的父亲是做食品行业的，也许可以考虑把做食品的经验和中国航空服务业的发展结合起来，和改善内地交通条件结合起来。
1979年，我带队到内地做具体考察，碰到了一个机会。当时，李先念出访菲律宾，我的父母就带了厨师、厨具，一路为李先念做饭。为国家的领导人做饭配餐，证明我们可以在食品制作方面达到比较高的水准。
从菲律宾回来，我们就开始和中国民航总局谈做航空食品的可能。在1979年6月份，一共谈了三次。到了9月，又接着谈。那时，中国刚刚表示要开放，合资企业还没有先例，前途未知，外商心里不是十分有底，觉得跟共产党谈生意风险很大，担心以后被吃掉。这种心理很普遍。
我们分析，从大势上看，中国要发展生产力，尽快缩小与发达国家的差距，就要改革开放，中国民航就要飞国际航班，国际航班上就要有合格的食品，让中国飞机上的餐饮率先走向世界，使它成为打开国门的第一个窗口。食品虽小，意义却不小，所以我们还是有信心的，要接着谈。当时民航局的沈图局长等人和我父亲进行了一年多的协商、谈判。 此事缘起，和习仲勋有关。1979年，我国一个代表团出访，路过香港。团长习仲勋表示要见见伍沾德先生。见面时，习仲勋说：伍先生，我在广州工作，您到广州来看看，做点生意嘛。伍先生表达了相同的心愿。这才有这次一年多的协商、谈判。
在这个过程中，沈图把准备和香港一家食品公司合资搞航空食品的事情汇报给了邓小平先生。邓先生就说：你要了解一下，你的合作伙伴懂不懂得做面包，做出来的面包掉不掉渣。不懂得做面包，做的面包掉渣，就不要谈了。我觉得，邓小平先生考虑问题非常务实，非常实事求是。对这样的领导人直接关心的事情，我们是有信心的，所以就接着谈这个事情。有一次，从头天晚上十点一直谈到第二天早晨六点，终于把这个项目谈了下来。
当时有四个机构同时和国家民航局谈这个项目，有新加坡航空公司、日本航空公司，还有北欧的FAS，我们以港澳同胞的身份参与谈判，最终争取到了合作机会。
当时刚刚开始开放，公司章程、企业法律等，都还是空白。我们为配合国家开放，就把香港所有的企业章程、公司登记办法收集过来，从英文译成中文，拿到内地，参考使用。
内地对我们的审核相当严格。不光要“懂得做面包”，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符合要求。1980年3月，沈图局长向邓小平报告，已经调查过伍沾德的背景了，政治上没有问题，也没有经济问题。于是邓小平指示：这个事情赶紧办。
又经过国家有关部门审批，就有了中国的“001号”合资企业。
1980年5月1日，我们和中国民航合资的北京航空食品有限公司正式成立，据说这是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企业。5月3日，当时是中国进出口管理委员会副主任的江泽民先生为我们开业剪了彩。这个公司的成立和运行，结束了中国民航没有航空配餐企业的历史。
从那个时候起，到现在，已经二十年了。要为国家做出国际水平的航空食品，我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公司发展到今天，已经在为近五十家中外航空公司提供配餐。其中有近三十家外国航空公司，比如汉莎、美西北、美联合、全日空、加航、英航、日航等，近二十家国内航空公司，如国航、东方、南方、新华、西北等，为它们提供机上配餐业务，曰配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