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幢高楼的玻璃窗前,俯瞰这些苍老的建筑,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它们显出一种疲态,在阳光的照耀下落落寡欢。这些整齐划一的房子正在变成废墟,当推土机巨大的前臂奋力一击,仿佛一个涟漪在波心荡漾开去,又像多米诺骨牌失去平衡,瞬间崩塌。幸存的石库门跻身于高楼大厦之间,几乎可以等同于一块平地,在逼仄的生存空间中艰难呼吸,只有那些名人故居和新天地中被掏空了的旧壳子才能得到人们的宠爱。
石库门是怀旧者的天堂吗?“新天地”走的是灯红酒绿的摩登路线,红男绿女开着派对,品着香槟和咖啡,俨然一副上流社会的派头。他们是当下的、时尚的、声色俱全的,带着浓浓的情欲气息。但石库门的历史并未在“新天地”复原,它们与其说获得了保护,毋宁说得到了新的阐释。石库门的真面目被一种幸福往事的假象所蒙蔽了,也许我们该追溯一下这段几乎快被我们遗忘的历史,才能真正地体味这建筑中所蕴涵的苍凉和无奈。
石库门的前身和雏形是一些简易的木板廉租房。1853年,太平天国及小刀会起义之后,江南一带和老城厢内外的难民纷纷涌入租界。为了安置难民,从这一年9月至第二年的7月,以英国人史密斯为首的洋商在广东路、福建路一带建造了800多幢木板简房,其形制和传统中国民居的土木结构不同,大概相当于解放前的棚户区。由于经常发生火灾,1870年,租界当局取缔了木板这种建筑材料,并于1872年竣工了第一个具有真正意义上的石库门小区“兴仁里”。布局采用西方公寓连排住宅形式,以长条石铺砌,一般为二层。这类石库门房子密度很大,常常留出一条江南小镇中常见的狭窄小巷供人通行,除了让人联想起戴望舒的《雨巷》之外,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好处。1928年9月9日,鲁迅就因为嫌邻居过于嘈杂,影响他写作和休息(显然是建筑的间距小得离谱造成的),迁出了虹口区景云里23号,搬到景云里18号居住,也许那里的邻居嗓门比较小吧。
尽管建筑材料由木头换成了石头,可是其租借的对象仍为普通工薪阶层。这种房子的设计原本以单户人家独居为目的,却不料中国的人口远远超出了设计师的预想,常常变成多户合用一套房子的局面,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已经向我们展示了一幅石库门中矛盾重重的租户众生像。它们唯一的好处在于租金低廉,一个月不到4元钱,两三个人挤在一个不足10平方米的亭子间内,在非常时期也算对付过去了。《乌鸦与麻雀》整部影片都在讲房子问题;而在赵丹、周璇主演的《马路天使》中,一个经典镜头就是小红(周璇饰)一边唱《天涯歌女》,一边向坐在窗台上的陈少平(赵丹饰)扔手绢。在电影中,吹鼓手陈少平、卖报的老王、卖水果的小贩和剃头师傅合住在一个弄堂的阁楼上,这些人是石库门的主力军。
此外,会乐里位于福州路726弄、750弄,建于1916年,是旧上海娼妓馆的聚集之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就是妓院的代名词。20世纪40年代,周天籁在《东方日报》上连载的长篇小说《亭子间嫂嫂》轰动一时,写的就是会乐里一个暗娼的日常生活。这本书有一种没有标明出版社的本子,封面上不去画那位“嫂嫂”的尊容,却用素洁的笔法描了一幅石库门的侧影,石库门在这部书中的位置已经不言而喻了。
这不是歌舞升平的场所,那些下层居民站在城市的边缘,就像站在资产阶级的边缘,在建筑和金钱的双重压迫下“喘不过气来”。从疾病隐喻的角度来看,鲁迅晚年的气喘病正是这种建筑形式病态的典型象征。虹口区山阴路大陆新村9号是一幢红色砖墙三层单开间楼房,1933年4月,鲁迅迁居于此——此时的鲁迅已是全上海稿费标准最高的名作家了。在此之前,鲁迅一直在更为民居化的石库门中写作。石库门的设计并不科学,坐南朝北,这样的结果是光照不足,冬天阴冷,夏日里却酷热难当。鲁迅肺炎的反复发作与他本人的体质有关,和建筑形式也密不可分。虽然大陆新村的这幢住宅和洋房不能比,但也可算是高档住宅了,其结果反而加剧了鲁迅的病情。长期在石库门里居住严重损害了他的身体,使他的肺部多次感染,咳嗽总是经年累月,持久不息,最后竟然使为他看病的美国医生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这个中国男人怎么还没死?
仔细研读历史文本,我们不难发现,石库门中的居民一般都火气比较大,鲁迅晚年身体越来越差,却极少流露出温情脉脉的一面,反而与左联闹得不可开交,对他的论战者也只报以“一个也不宽恕”的绝决。创造社、太阳社鼓吹革命文学的年轻人更是如此。有现代文学的研究者指出,他们不息的斗志和石库门中艰难的生存状况有关。郭沫若在上海的生活极为窘迫,常常一边哄自己的小孩吃饭,一边爬格子赚点稿费度日,成仿吾、李初梨、冯乃超之类的“愤青”状况都差不多。事实上,现在同样如此,尽管石库门这个名词已经成了一种时髦,比如上海作家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的开头,被描写成了一种美轮美奂的景致,但弄堂深处住了一辈子的人家仍然为倒马桶之类的琐事怨声载道,他们渴望着拆迁,为政府的厚此薄彼而议论纷纷。
城市的拆迁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石库门是否会和大多数老房子一般成为这历史中的匆匆过客?成为一堆瓦砾,散落在一片狼藉的工地现场?直到新天地的横空出世。
位于上海市中心、坐落在淮海中路南侧的新天地是由改造后的老石库门建筑与现代装潢组成的时尚休闲步行街。外表,它是一群石库门建筑,当年的砖墙,当年的瓦,保留着老上海的历史风情和文化底蕴:里面,按照现代都市人的生活方式、生活节奏、情感世界、消费体验量身定做,无一不体现出闲适生活的氛围和格调。当漫步新天地,仿佛时光倒流,重回当年。那青砖步行道,那红青相间的清水砖墙,那厚重的乌漆大门以及那雕着巴洛克风格卷涡状山花的门楣,使得游者仿佛置身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然而,一步跨进每个建筑内部,则又是非常现代和时尚。原先的一户户隔墙被全部打通,呈现宽敞的空间,四季如春的中央空调,欧式的壁炉、沙发与东方的八仙桌、太师椅相邻而处,酒吧、咖啡室与茶座、中餐厅和谐搭配,墙上的现代油画和立式老唱机悄声倾诉着主人的文化品位。门外是风情万种的石库门弄堂,门里是完全的现代化生活方式,就这样,一步之遥,恍若隔世,真有穿越时空之感!
华灯初上,酒吧外的霓虹灯像碎金一样闪烁。20世纪90年代以来,休闲娱乐的公共场所在欲望经济的催熟下迅速成长。上海的夜生活令人浮想联翩,仿佛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那座远东大都市再一次灵魂附体。除了高楼大厦对白昼的消费意识形态具有强大的诱惑力之外,舞厅、钱柜和酒吧的三位一体也对日落而息的计划经济时代提出了尖锐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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