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龙刀下
第一次接受国家级电视台采访,龙飞竟然像个初登戏台的青年学徒,看着那亮闪闪的摄像镜头,额前一阵阵眩晕,眉头发颤,语无伦次,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情。记者笑笑,说:“龙老师,我们慢慢拍,不急。恭喜您哟,恭喜您迎来了艺术人生的第二个春天。”
叶姗笑龙飞,束上英雄结,很有李连杰的韵味,《少林小子》正在开演,你这专访一播就是大明星了。龙飞心里明白,这不是害怕采访,而是激动,爱的阳光突然笼罩而来,能不头晕目眩?演川戏最得意的就是在江津地区的戏台上走了几遭,舞龙是坐了直升机,直接从县城空投到了国家级的艺术殿堂啊!特别是媒体采访报道,让龙飞扬眉吐气,找回了被追捧的感觉,成功的鲜花、掌声的热浪让人心潮澎湃。名角的荣耀在沉睡着醒来,舒枝展叶,生长着一片青翠碧绿万紫千红。
雄浑的鼓乐像顷顷波涛澎湃而汹涌,袅袅云烟之中,龙飞鱼跃空翻飞身而起,接住“霍霍”旋转的龙珠,铜梁龙随即呼啸腾跃而来。舞龙人奔跑跳跃灵动矫健,身手不凡。龙身哗啦啦流淌,穿波戏浪,耀眼的金辉闪烁出一道道炫目的神光。啊,还有,还有!全场观众瞪大了眼睛。这龙长,真长,来来往往穿梭回环就要铺满舞台,龙尾依然没有出现。掌声经久不息一波接一波,不停地冲击评委意志的天平,就连贵宾席上的副总理和国家文化部部长也忍不住站了起来,欢呼叫好。得分远远高出第二名,铜梁龙夺冠已经没有悬念。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吴成章耳热心跳。东部三省的艺术研究所都邀请龙飞去教龙舞。北京舞蹈专家龙心,推荐铜梁赴泰国扎制春节灯会的龙灯。经费算下来近二十万元,简直就是天文数字。他高兴地对龙飞说:“这就叫枯木逢春,梅开二度。你的舞台艺术真的迎来了第二个春天。铜梁龙舞场面宏大,气势雄壮,最能渲染佳节盛典的气氛,有着广阔的市场前景,肯定是包赚不赔的朝阳产业。”
事业前景金光灿烂,吴成章特别兴奋。这次,他带着儿子一道出行。十年前,儿子只有六岁,身高不到一米,现在,已经是翩翩少年,和父亲一般高了。以前,不敢和儿子相聚,担心影响孩子的心理健康和前途,现在,不幸都随烟雾散。几天相处,儿子不再怯生生地看着生父,毕竟血浓于水啊,父子俩感情一天天融洽。吴成章心花怒放,当着儿子的面,给王馨打电话,宣布马上复婚.
走上决赛的红地毯,铜梁人心情激越,把一条大龙舞得风生水起,精彩迭现。大家齐心奔向一个目标,捧过副总理手中金光灿烂的冠军杯。玩舞得心应手,人龙浑然一体,欢快流畅,炉火纯青。马上就下场了,观众的掌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火爆。“高盘龙”旋律缤纷摇曳,大龙回头张望恋恋不舍,龙尾遒劲一甩云烟袅袅。龙飞马步圆场,导引着大龙流水般退场了。掌声、欢呼声铺天盖地而来,像千万战车轰隆隆滚过茫茫大地。龙飞忍不住笑出了声,两眼充盈着感动的泪水,心里涌起一阵阵甜蜜的颤栗。生命在一瞬间灿烂辉煌起来了,龙飞就是那一飞冲天的巨龙,在茫茫云天逍遥遨游。
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一通汗水打湿了木地板,舞龙人像喝醉了酒,脚步踉踉跄跄,溜来滑去东倒西歪踩不准节奏,龙身皱褶扭曲拉拉扯扯。不知是谁紧张得双腿抽搐痉挛,一脚踩在龙身上,“喀嚓”一声,龙衣扯烂,现出一圈圈竹篾,要不是几根鸡肠带连着,真正是碎尸万段了。
吴成章“呼”的一声站起身来,铁青着脸,不住地用拳头擂着掌心,一遍又一地叹息:“江春临,江春临!老顽固,老顽固!成也是你,败也是你!”
那天,灯光球场龙舞一结束,江春临气鼓鼓就走。吴成章连忙跑去拉住地:“江老师,走哟,去喝杯酒。”
“我不去!你喊欢喜去。”江春临头也不回,挣脱他的手,走得更快了。
“咦,江大师,你不得了哟?”
江春临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等吴成章走拢了,语重心长说道:“如果你相信我,就让我亲手制作比赛的龙。我在龙脊和龙腹上拴上鸡肠带,增加韧性,保证不会出意外。龙身着色,我亲自熬牛胶,配料,调色,保证不怕雨淋。扎龙的材料不能随便改,因为,手艺人靠的就是手上功夫。用编织带和铁丝,就不用篾条了,这是偷奸耍滑,投机取巧。欢喜为啥子喜欢新板眼?他想改变铜梁龙的血缘,想贴上他的招牌。篾条编扎,篾签彩绘,绵纸捆绑,这是铜梁龙的艺术个性,如果改了,传统工艺就失传了。”
接下来的情形就有些人事全非了。商人们全都毁了约,说话似乎还统一了口径:你这龙漂亮精致却容易破碎,办喜事不吉利。吴成章无奈地笑着,一遍遍重复那句老话:“谢谢,以后合作,保持联系。”
……
P188-190
关于神龙文学的杂想
田珍颖
一场舞龙,是经历三年饥荒后的铜梁人,在得到些许救助后的大释放。舞龙人饥饿着躯体,踉跄着步履,却依然奋力旋转腾挪,与火纠缠,与龙俯仰,让一条没有情感、没有生命的龙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乡亲们与龙共舞,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失去亲人的痛苦,期盼好光景明日即到,直到火龙涅槃,火阵烧红夜空。
这是长篇小说《灯火阑珊处》中的一个场面,读时令人感慨唏嘘,热泪横飞。
用场面结构故事,是小说的一大特点。一个场面就是一段历史叙事的高潮或终结:抗战胜利时那场惊动朝野的舞龙庆典,新政权曙光中共产党人的壮烈牺牲,大跃进中一名女干部带领最穷的农民们的凛然抗争, “文革”时喧闹的斗争会上各色人等的斗智斗勇,百龙盛会上,中华龙舞异彩纷呈的空前盛况……当这些场面连缀成铜梁人的漫长经历时,历史就从这些叙事中展现并演进它的全貌。历史叙事就这样毫无痕迹地提升了乡土叙事的重大性,给乡土叙事以深邃厚重和坚实支撑。
“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铜梁人李明忠笔下的铜梁龙,其翻云覆雨、飞腾沉浮,无不承载着铜梁的历史和文化。执著地坚守乡土文化,使这部三十余万字的小说,处处弥散着铜梁人的气息。
那民俗民风的一招一式,毫不走样地浸透着铜梁人自古以来的信仰和操守,那神秘文化的覆盖,连花草鸟虫、风雨雷电也都在作者笔端,随人物的命运自由挥洒,在诗歌的吟唱中,韵律自远古袅袅飘来,气息中都有祖先们的遗留。古调新弹,韵味深长而悠远。这一切都为曲折的故事和众多的人物,铺展了一个氛围,还原出一幅铜梁的乡土特色的风情画,使得作品如此的神奇浪漫、绚丽多彩,撩人兴味。
最令人心动的是语言。一种能读来上口的蜀地语言,飘逸潇洒,舒卷自如,当紧则紧,当缓则缓,紧缓交错中,或悲愤,或激越,或幽默,并时而笑中带泪,又时而泪中含笑。这语言,是乡土文学最得力的支撑点,但或许也会是乡土文学最后的支撑。 蜀人之语,自然在蜀地长成。试想,写山川均为蜀的铜梁,没有了这种蜀之语,将会是怎样的光景?作品中,江春临的从容、老到,欢喜的显摆、莽撞,吴成章的执著、坚毅,叶珊的文雅、细腻,龙飞的率真、豪爽,无不绘声绘色,区分明显,又都洋溢着独特的蜀地色彩和蜀地芬芳。当然,纯粹的蜀地土语,未必能让铜梁之事知晓于天下。于是,就有了一种古已有之的文化穿越——借鉴,互动。前面已经说到,《灯火阑珊处》的语言朗朗上口,这并非蜀语之独有,而是作者对古典文学和曲艺语言的“拿来主义”,显示出了深厚的学养和浓浓的书卷气。他的场面描写,汪洋恣肆,铺张扬厉,使我们追溯到汉赋的穷形尽相,波澜壮阔、雄厚充沛的气势扑面而来,和龙舞的排山倒海、恢宏壮丽交相辉映,和人物命运的花开花谢、跌宕起伏息息相关。他的故事叙述,可以追溯到唐宋之时的“说话”——即“说话”之始,是要面对观众的,因此,语言的精彩成为说话人的“绝技”。读《灯火阑珊处》,觉出作者深悟“说话人”之要领,虽全书为第三人称叙事,读者却时时从作品的字里行间感受到作者的存在——他会招呼你走入某个境界,也会导引你品味一种精神,或是以他的爱憎影响你,说服你,感动你。明朗中有含蓄,叙事中有抒情,婉约中透出豪放,雄浑遒劲,豪放中见曲折,委婉动人。总之,在这三十余万字的宏大叙事之中,作者处处隐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形象”,总能近距离地贴近你,磁石般抓住你的心,让你欲罢不能,爱不释手,让你对他描绘的人物、事件游离不得,疏远不得。乡土语言在吸取各式语言之后,激荡交融,互相辉耀,缤纷多姿地增添了作品的艺术魅力和独特神韵,使得乡土叙事产生了巨大的表现力和承载力。
《灯火阑珊处》所涉,远至古代,近至改革开放,尤以后半部令人眼花缭乱。因为,都市文化随改革之风,吹拂乡土大地,都市的许多符号,也标立于农村广漠的土壤上。霓虹灯的闪闪烁烁,歌舞厅的灯红酒绿,乡土上年轻一代对新信息、新生活不可遏止的向往,都使乡土文化依赖的农村,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颠覆状。
那么,现实中都市文化对乡土文化的浸漫,是否意味着“乡土中国”这类文学的终结?当铜梁舞龙人的后代,也开了歌厅,也跃入了商品经济大潮之中时,铜梁人对文化的向往,其趋势,是否就是都市化?
《灯火阑珊处》对这种时代转折中的文学衍化,似也在探索之中。当铜梁龙冲破阻遏,走进省城、舞向国家大典、舞向世界大舞台的时候,是否就是这部乡土小说向读者诉说的乡土文学的归宿?
至此,忽然又想起鲁迅。这位在文学史上被称作乡土文学创始人的巨匠,他并没有太多的乡土文化的经历和积累;而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鲁迅被称之为“乡土文学”的作品,其读者大多数是都市人。这些所感,倘列为课题,都深而又广,非微小之本文所能承载的。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由非巨匠者所思考的,即:乡土文学也非壁垒森严,不可穿越。如今的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能交叠、不能相融乃至不能变异的呢?
李明忠的《灯火阑珊处》是一部独具特色的优秀小说。
小说以工艺大师江春临的人生经历贯穿整部作品,串起优美动人的场面、风俗描写和一大批人物,概括了半个世纪以来铜梁的历史、龙的腾飞和社会的变革。从抗日战争胜利时在陪都重庆的庆典上,铜梁龙轰动朝野,到新世纪初全世界华人圈的百龙盛会,并走出国门,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做精彩表演,时间跨度达半个多世纪。书中既描述了铜梁龙的兴衰,又写了江春临等老艺人的传承与固守,还写了吴成章、叶姗、龙飞等新一代传人的革新与创造。作品最重要的特色与价值,在于对铜梁龙制作与表演具有独特民俗意义的描述与开掘。铜梁龙舞已列入国务院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小说中两个主要人物江春临和龙飞的原型,分别是龙灯制作工艺和龙舞艺术代表性的传承人,在题材上,抢占了中华龙文化的高地,表现了拼搏进取的龙的精神,也即是民族的精神。
李明忠的《灯火阑珊处》所涉,远至古代,近至改革开放,尤以后半部令人眼花缭乱。因为,都市文化随改革之风,吹拂乡土大地,都市的许多符号,也标立于农村广漠的土壤上。霓虹灯的闪闪烁烁,歌舞厅的灯红酒绿,乡土上年轻一代对新信息、新生活不可遏止的向往,都使乡土文化依赖的农村,呈现出前所未有的颠覆状。那么,现实中都市文化对乡土文化的浸漫,是否意味着“乡土中国”,这类文学的终结?当铜梁舞龙人的后代,也开了歌厅,也跃入了商品经济大潮之中时,铜梁人对文化的向往,其趋势,是否就是都市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