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烂苹果!王国光的两个儿子表情开始复杂起来.他们倒也认真,立刻道,不许骂我爸!我们说烂苹果是你爸吗,他们说不是。我们说,不是怎么就骂你爸?
这两个儿子纠结万分,陷在逻辑混乱里不能自拔。
不过,当面我们都尊称王国光为小王叔叔。
这个小王叔叔,前不久我还碰到他,他已经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我叫了他一声小王叔叔,他看了我半天,仿佛从前的日子慢慢地在我脸上升腾起来。他伸出一根手指。点着我,又收回去,给自己摸了一支烟。他就笑了,找到了答案。
王国光当时在老契电厂上班,不经常回来。每次回来他都会带来许多河鲫鱼的鱼干。
小王叔叔伸出手掌,向我们描述这些河鲫鱼生前模样:都有手板面宽。
这个没有人表示怀疑。他的捕鱼工具是一根自己做的鱼叉.两寸宽、三尺长的竹片,头上夹着四枚铁钉,事情就这样成了。老契电厂附近都是一些农田和河流。我们的小王叔叔拿着鱼叉,如果是晚上,还要带上加长型的能装四节电池的手电筒,他沿河走去,走着走着就看到一群梦游的鱼了。
因为众所周知的环保问题,这样的情境已经成为童话。
由于柴杏花的好客,我们都吃过小王叔叔的鱼。柴杏花的好客是这样的,小王叔叔回家的时候,不能在她还没有过目的情况下,就把鱼私分给人家,这是柴杏花所不能接受的。这要等她收工回来,一条条地看过,心里有了盘算,再热情洋溢地分到每家每户。
小王叔叔的鱼有一个特点:他的鱼,背脊上都有四个小洞眼——
大家都知道,那是小王叔叔神速而有力的一记。
柴家有两个儿子,老大叫王九江,这很好理解,从字面上落在他们的原籍。老二的名字气魄还要大,叫王九州。这叫立足家乡,胸怀祖国。如果再出来一个儿子,便是放眼世界了。但我想不出,应该叫九世,还是叫九球呢,都不合适。我想王国光一定有办法。
九江和九州都比我年少。我九岁那年,搬到城北的那个大杂院,他们还是两个小碎人,整天在床上蹦跳——我觉得小时候看人看物,还有对时间、距离的感觉,跟成人是大不一样的。这兄弟俩仅仅比我小了两三岁,但我居然觉得他们都是小小人,自己已经可以把手插在裤袋里,对这个世界说三道四了。
那一年夏天,我的外婆来了。她是典型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的风姿,与竞走运动员有一拼。掐着一方丝帕,手还要放在腰后。现在想起来,整整一个旧时代向我扑面而来。
外婆在城北住了一阵。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柴家的两个儿子,在本埠方言里,一个叫舅舅(九州),一个叫舅公(九江)。这在外婆看来是犯了大忌的。本来嘛,平头百姓家的孩子,取个贱名,阿狗阿猫的,不生病,好养活。但外婆没有把心中的疑惑说出来。临到离开的那天,她已经上了三轮人力车,终于还是放心不下,下车拉过母亲,像是托付一件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
我看见母亲的脸庞像瞬间开放的花朵,然后才慢慢地蹲下去,发出尖利的笑。
柴家还有一个女儿。她的名字完全跳出了原来的格局.叫春
九州、九江和春兰都是他们的外公带大的。
这是一个矮个老头儿,背驼得很厉害,走路时,脑袋一直冲在最前面,两脚左一摆右一摆,仿佛现在电影里模拟的史前动物的做派。
大家都叫他柴老师。这个称谓是否与他曾经的职业有关,不得而知。
柴老师喜欢走路,喜欢穿街走巷,整天手里牵着他的小外孙女,奔走在这个小城的迷魂阵里。
在我看来,似乎柴老师的驼背,让他躬身携幼的身影显得如此的恰如其分。柴老师一边颠儿颠儿走,一边嘴里还模拟着街头常见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鼓乐,咚得儿咚!咚得儿咚!
柴老师的嘴巴有点漏风,听起来的效果是:穷得儿穷。
他的女儿说,你嫌我们家还不够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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