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像“张公馆”这般保存完好的四合院,在成都基本上算是奇迹了。
它位于城中一条幽静湫隘的小巷内,因地理位置不佳,被夹在两幢居民楼中间,不利于商业开发,至今仍未被任何房地产商相中。在遗憾没能紧跟时代的步伐为城市的现代化建设贡献出一臂之力之余,也庆幸房价的飞速上涨增加了它的市场价值。外人纷纷建议张家人在百年以后向国家申请物质文化遗产,让“张公馆”与“杜甫草堂”“武侯祠”等著名景点一并出现在成都旅游全攻略的小手册上。但赵氏两姐妹并不这么想。她们日夜盼着成为“拆迁富”。就按每平方米两万块钱来算,380个平方米,那也得760万哪!光是想想这个数目就头晕缺氧,得花好长一段时间来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姐姐赵喜年想,等有了这笔钱,她就再不用靠辛苦地卖茶水来供妹妹读大学了。而妹妹赵喜丽则想,有了这笔钱,她可以天天淘宝,见什么喜欢的,都可以毫不犹豫地拍下来。要知道,再没有比快递员每天在家门口喊“赵喜丽,你有包裹”更令人兴奋的事情了!
赵喜年在外祖父留下来的“张公馆”里开起了露天茶馆,取名为“赵小姐的店”。她在二手市场花40元钱买来四套年代久选的葡萄红木桌椅(据卖家说,如果不是她那天火眼金睛地选中了它们,他就准备把它们当柴劈了。因为其他的客人见了它们,总说这是死人用过的东西——你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它们正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息。但赵喜年正是看中了它们这一点,腐朽的气息里有—种时光的味道),之后她又去荷花池批发市场选了几块日本产的棉麻印花粗布,用自家的缝纫机做成了桌布和靠垫,和那些木桌椅配在一起,倒像是时下流行的故意做旧的家具,品质陡然地增高了许多。摆在屋前的两棵黄桷兰树下,把这座古老的庭院衬托得越发有情致了——人穿件花哨的衣服往那儿一坐,简直像极了生活在旧时画报里的人。因此,来这里喝茶的人,喝茶都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来感受那种浓郁的古典氛围,顺便拍几张照配上一段矫情的文字放到自己的空间相册里,足以向全世界的人证明白己的小资生活过得是多么地风生水起。
所以,当一个脖子上挂着单反相机的青年男子走进店里来的时候,她也没太在意。
而在这时,外婆从屋里走出来了。
外婆虽已是耄耋老人,却精神矍铄。穿着一件祖母绿的旗袍外套一件黑色的羊绒呢子大衣,领口处别着一枚金色的羽毛形领针,颤颤巍巍却一步一个脚印地从屋里走出来了。
赵喜年正要给那位青年男子点单,看见她腋下夹着一份报纸,怀里抱着一只大黄猫,不禁担心地提醒道:“外婆,小心一点,扶着点墙啊。”外婆不屑地睨她一眼,用已经瘦得像竹签一样的手指抚过大黄猫的背,说:“你就是瞧不起我,我手脚灵活着呢,你现在要带我去环游世界,都没有问题。”赵喜年微微笑道:“你还惦记着环游世界呢?”外婆径直来到她的专用位子,水池边的摇椅上坐下,缓缓地答道:“我还是那句话,活着就有希望。”“行。”赵喜年把点单用的圆珠笔支在下巴上,说,“等这儿拆迁了,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带你环游世界。”“哼。”外婆把胸口挂着的一副金丝边眼镜架到鼻梁上,说,“拆迁!年年都说要拆迁,年年都说得跟真的似的,可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欢喜一场梦。”说完就看起纸报来,不再搭理赵喜年。“这老太太真有意思。”突然有人说。赵喜年这才意识到已经把那个青年男子晾在一旁半天了。“不好意思,光顾着和我外婆说话了。”“没关系。”青年男子半转过身子好奇地打量赵喜年的外婆,说,“她看起来很讲究也很有派头,年轻时,应该是一个富家小姐吧。”“算是吧,不过也没风光多久,就垮了。”她的表情也随之一垮,用过来人的口气说,“所以说,女人啊,一定要嫁对男人。”说完突然意识到在客人面前发出这样的感叹不对,立即恢复了庄重的态度。“老板,再打壶水。”隔壁桌的客人举起桌上的玻璃水瓶晃了晃。“好咧。”赵喜年拿走玻璃水瓶,进到里屋去掺水,出来时正好瞧见刚来的那位青年男子把镜头对准外婆,连忙阻拦道:“别拍,我外婆可不是风景。”青年男子很不好意思地放下相机,说:“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她坐在那儿,那画面很不错。”“你坐在这儿,这幅画面也不错。”
青年男子点了杯柠檬茶,一个人坐到黄昏。客人都翻了好几次台,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赵喜年就有些急了。她一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只好硬着头皮去下逐客令。“不好意思,我们这里一般六点就要打烊。”她说。
“六点?这么早?”
“嗯,我们晚上不做生意。”周一到周五,晚七点,赵喜年要骑车去上夜大。
青年男子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也许他一下午的思考还没有个结果,或是发呆还不够尽兴。“嗯,也是,你一个女孩子做生意,总是应该小心些的。”
“嗯,谢谢理解,欢迎你下次再来。”
“嗯,这地方不错,我明天还来。”
赵喜年微笑着点点头,以示感谢。可她心里明白,这样的客人,走了是再不会回来的。看他的装束和听他说话的腔调,就知道他是一位远方来的旅行者,而旅行者的眼睛,总是用来发现新鲜事物的。已知的风景,是一张夹在相簿里的泛黄照片,只等着老了以后再去翻阅。
因此,她也没有给他打折扣,不指望他会是回头客。
可他第二天再次踏进她的小院时,赵喜年倒吃了一惊。“怎么是你?”赵喜年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问完又觉失礼,不等他回答赶紧又问:“今天还是一个人么?”
“嗯,我一个人来的。”也不知是指他一个人来喝茶,还是指他一个人来了成都。后者,总令人联想到“孤独的旅人”之类的浪漫词,颇有些令人着迷。赵喜年一听,便笑得有些温柔了。
这天下午,“赵小姐的店”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阴天的缘故。这样的天气,似乎更适合待在家里睡懒觉。赵喜年把李宗盛的歌声拧得稍稍大一些后,便坐在院子的一角复习英文。她手指间转动着一支中华牌铅笔,嘴里小声地念着英文句子。尽管音乐总有些分她的神,但她却不想关掉它让别人听出她阅读英文是十分不流利的。她仰头放松脖子,却发现那青年男子正在看她。两人的目光相遇,颇有些尴尬,都礼貌性地笑笑,马上把眼睛移开了。赵喜年这下再也读不进去书了,她想,他那样盯着她看了有多久?那眼神绝不是无意间碰上的,她在他的眼里,看到时间停滞过的痕迹。她合上书,站起来走进里屋去看外婆睡午觉起来没有。她现在必须换一个环境,不然她胸口的起伏会大得像参加了一场马拉松比赛。以前也不是没被客人偷偷看过(她长得还是有些姿色的——虽不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但五官端端正正,身材标标准准,是一个挑不出什么错的女生),那时的她除了表面平静内心窃喜以外,更在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增添了几分的傲气一女人的自信,往往都是从男人(特别是优秀的男人)的窥探开始的。 P1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