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
大约到了九月底吧,过了白露,南京也就正式进入秋季。虽然中午仍然是热,但早晚已明显地有了凉意。隔三差五的淅沥小雨,带走了那似乎永不退却的酷热。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季节是不可抗拒的。秋风把白杨树吹得沙沙作响,路边的梧桐树不时落下几片黄叶,在清冷的西北风中,随着行人匆匆的脚步,四处地飘散开来,随风打转,引入注目。大概这就是“一叶知秋”吧!天空逐渐地变得更蓝,好像宽阔了许多,空气也透明起来。遥望栖霞山上的枫叶已泛出了浅朱色,青翠的中山陵也变得清晰可见。
夜里露水重了,街上乘凉的人已寥寥无几。院子角落里的秋虫“唧……唧……唧”地彻夜长吟,似乎有诉不尽的惆怅。秋天真的来了!被夏天热昏了头的南京人终于神清气爽了。秋天的日子比夏天要短暂,于是更加地珍贵。
深秋的南京街头是清爽而甜蜜的,卖小吃的摊子纷纷登场。糖炒栗子,花香藕,糖芋艿,热老菱,糖山芋,烤白果,五香八角盐水煮的新花生,好吃又便宜。新上市的桂花鸭此刻正是皮白肉嫩、油香四溢。随之而来的鸭油烧饼更是香酥绵细,令人欲罢不能。此刻你只要上街逛一逛,是无法空着手回来的。
郊外山坡上的茅草已一片金黄,深红的落叶点缀其中,像一幅重彩的油画。我就曾带着一本《红楼梦》躲进那深深的野草中,暖暖的秋阳晒在我的身上,快乐不知时日过。那时也就是十三四岁吧。
赏菊是南京人秋天里热衷的一件事。中国文人喜欢称“菊”为“寒菊”,而“寒菊”又常常伴着抖擞的西风,西风兼着细雨,细雨打湿了梧桐。所以在中国人的心里,实在没有任何一种花,能像菊花那样让人领略到秋的意味,激起对秋的眷恋。唐人元稹曾咏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南京的菊花是很有名的,宋人范成大有金陵《咏菊楼》诗日:“东篱秋色照疏芜,挽结高花不用扶。净洗西风尘土面,来看尽碧万浮图。”原始的菊花只是黄色,南朝建都后,南京的园丁就培育出了白色品种,唐宋期间又增加了几十种不同的颜色。明末清初时,南京的菊花已渐成气候,非常繁盛,据李时珍记载已有三百多种。每当秋分之后,鸡鸣寺附近的菊圃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灿若云霞。赏花之人络绎不绝,更有人远道骑驴来游,满载而归,一路欢声笑语,菊香满谷。那时的南京还是茅屋布衣的时代,但那“骑驴赏菊”的场景却是那样的令人神往。
直到如今,每年玄武湖梁州的菊展都是盛况空前。宽阔碧绿的草坪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菊花,兴致勃勃的南京人,纷纷扶老携幼,熙熙攘攘地流连在那花海之中,享受着那秋日的盛宴。但我却独爱那路边盛开的蓝色雏菊,此花又名“延命菊”,贴地而生,丛生小花,排列有序。虽花形娟小,但蓝得可爱,像染了白粉调过的花青,又像染了花青调过的胭脂。如连成一片,就像一匹鲜亮的蓝印花布,又像是满地靛蓝的青花碎瓷,十足的中国韵味,引人遐想。我家大姐也爱此花,称之为“小兰菊”。
南京秋天的桂花是极盛的。最有名的是灵谷寺的桂花,几丈高的桂树绵延数里,夹着青石的甬道,遮天蔽日,绿阴匝地,好一个清凉幽静的世界。初秋时节,满树桂花金黄细密,馥郁的香气弥漫着整个灵谷寺,令无数人去探幽寻芳。
我家也有一棵金桂。母亲曾说,因父亲、大哥和我的生日都在八月,父亲亲手栽种了这棵桂树。金桂郁郁葱葱长得很好,年年开花,而且花朵极密,香气袭人。我小时候常用一只空瓶子去收集花瓣,再用白糖腌渍起来。等过年母亲煮汤圆时撒在上面,软糯香甜,风味极佳。
在傅厚岗的后院里,吃了整个夏天的青菜,经过一夜的轻霜,此时也不再长菜叶,而是从菜心处抽出了嫩绿肥白的菜薹,上面还点缀着黄色的小花蕾。清晨时分,那杂草丛还挂着冰冷的霜花,我就提着竹篮,轻手轻脚地蹲在菜地里摘菜薹了。初冬的阳光透过灌木丛,将金色的晨光轻轻地洒向后院。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青草味儿,寒冷中充满了勃勃生机。
清炒菜苔是很好吃的,连平时不爱吃蔬菜的父亲,都会忍不住多夹几筷子。炒这道菜也是有讲究的,不能用小火去煮,要大火宽油。等油大热了,撒进一小撮盐,就将菜倒入,快速翻炒上碟,这样吃起来才会润糯清甜,连味精也不需要放呢!不过也只有经过霜打的菜薹,才有这样的风味。
秋日将尽,天气逐渐地冷了下来,南京人就要腌菜过冬了。母亲也会从郊外菜农的担子里买上一大堆青菜和雪里蕻,它们棵棵肥硕新鲜,洁白的菜梗中透着淡青的玉色,经霜之后更加圆润细密。
经过了几天的堆放,外层的叶子开始发黄,就可以去掉老叶准备腌制了。说到腌菜,坊间传说是有“好手”及“霉手”之分的,会直接影响到腌菜的成败,而且屡试不爽。虽然只是小菜,但却是家家户户冬天的重要依赖,不能等闲视之。我家奶妈是一把“好手”,平时不声不响的她,此刻就显得非常重要。只见她随手掰开一棵菜,抓起一小把盐,均匀地撒入菜心,或轻或重地揉进整棵菜里,动作优美而有节奏。等到全部的菜揉制完毕,就要把它们一层菜一层盐,转着圈码放进大缸里,再厚厚地撒上一层盐,用一块大麻石重重地压在上面,盖上竹制的大斗笠或油布之类的来遮风避雨,这才算大功告成。
秋尽冬来,已是浓霜薄雪的天气,每天早上奶妈就会煮上一大锅稀饭,这才会想起那放在墙角里,早已被我们遗忘了的大缸腌菜。腌菜的吃法有很多种,最“文雅”的吃法是去掉外层的叶子,只留下菜心,细细地切成小块,拌上麻油凉吃。这时的腌菜已变成半透明的琥珀色,泛着诱人的光泽!清脆无渣的口感,伴着回甜的咸香、滋润丰腴的麻油,混合成一种独特的风味。配着热腾腾的白米粥,令你欲罢不能!就是那剥下的腌菜叶,切碎之后加上蒜粒炒成咸菜,也是非常下饭的。记得厨房的小饭桌上,总是放着一只大号的蓝边碗,盛的就是这青黑色的炒腌菜了。
腌菜一冬吃不完的话,开春就要把它晒成霉干菜,用来烧肉或煮汤,味道都非常鲜美。黑色发亮的菜干,衬着玫瑰色、半透明的五花肉,香味浓郁,令人食之难忘,是夏天的美食,也是父亲的最爱。父亲还喜欢吃生晒的菜干,他常常从晾在篱笆上的菜干上揪下一小段来细细品尝,好像有无限的滋味。我也试尝过,但总觉得太成,又嫌晾在露天里太脏,始终不能像他那样坦然自在。大概是父亲自幼历尽贫穷,对朴实自然的生活备感亲切的缘故。
有一年,父亲不知怎的忽然动了雅兴,和母亲商量着要带全家去秋游。我们是绝少有机会和父亲一起出游的,都非常兴奋,早早地就和母亲收拾妥当期待着。去的地方是城东北的栖霞山,此山多枫树,每逢深秋,便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如火如荼。孔尚任曾在《桃花扇》里叹日:“放目苍岩万丈,弗头红树干枝。”
我们跟随父亲辗转上得一处地势颇高的山头,只见几丛杂树依山而生,点缀着朱红的阔叶,在清澄的蓝天下,疏朗可爱。放眼望去,南京城池尽收眼底,远处浩渺的长江帆影点点,一片秋光山水,如烟如霞。“一径林杪出,干岩云下看”,是何等的苍茫!父亲在黄草漫径的盘山路上走着,秋风吹拂着他的衣襟,他不时驻足远眺,边走边频频回头呼唤母亲和我们,兴致很高。那时的父亲应是心旷神怡、满怀激情,已有画稿存于心中了。
中午时分,父亲便带我们在山上一处食店打尖。那是建在山腰的一处简陋屋子,屋顶上铺着厚厚的茅草,深深的赭色看来已有些时日了。墙是篱笆做的,长满了斑驳的青苔。屋后杂草丛生,秋日的黄菊正盛开着,一群野乌在空地上叽叽喳喳地寻食,十足一个荒凉的野店。但屋前有一棵参天的大树,却令我难忘。此树不知是枫还是桐,巨大的玫瑰色树冠在秋阳中泛着层层银光,美丽夺目。一阵山风吹来,密密的树叶此起彼伏,哗哗作响,在寂静的空山里回荡着。深红的树叶随风飘落,撒了满地。层层叠叠的红叶覆盖在茅屋顶上,非常壮丽。父亲在树下驻足仰望良久,似有不忍离开之意。
进到店内,只见那泥地上放着四五张半旧方桌,几只歪歪斜斜的板凳,里面已经坐着一些游人。而食物只是一些酱鸭之类的黑乎乎的东西,但却有烧酒卖。我见那地方有些脏乱,正迟疑着不敢上前,但父亲却毫不介意地招呼我们坐下,兴致勃勃地要了酒菜。那情境还真像父亲山水画中的一景呢。P2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