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在歌唱
——读鲁迅《野草》
1979年某日,我在就读的医专课堂上,开始读到鲁迅的《野草》。生物化学老师正在讲授蛋白质代谢过程,我在课桌下读这本小册子。一边听医学课,一边在课桌下看杂书,这是我在医专时练就的“一心二用”的本领。然而,这一天读到的这本书,却让我彻底走神了。我完全被这本书所吸引,没能很好地记住蛋白质代谢产物(三磷酸腺苷)的分子式,以致日后每一次碰到这个问题,都要去翻书。好在碰到的次数不多。
在此之前,我对鲁迅也略有所知。“文革”期间,鲁迅差不多是除马恩列斯毛之外,唯一可以公开阅读的作家。父亲书桌边的墙上,就有一张吸烟的鲁迅头像,书架上还有几本鲁迅的著作,大约是《三闲集》、《南腔北调集》之类,跟《实用内科学》、《注解伤寒论》放在一起,散发着一股子柴胡气息。小学中学课本中,也选有不少鲁迅的作品,照例是《故乡》、《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之类。鲁迅的思想深奥,而对于我们这些十岁上下的少年来说,鲁迅的“痛打落水狗”的口号似乎更有吸引力。我们确实打过落水狗,那是真正的落水狗,一条被我们追得走投无路而落水的流浪狗。我们不仅痛打,而且直至它在水中筋疲力尽,溺水而死。不过,我们的体验并非真正鲁迅式的,而是一种男孩特有的残忍的原始快感。后来,我在君特·格拉斯的小说中,看到过类似的情节:一群纳粹时代的德国男孩,玩着虐畜的狂欢游戏。
此外,关于鲁迅我们还知道不少。我们被告知鲁迅是伟大的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共计“三个伟大”,只比“四个伟大”少一个。我们还被告知,“三个伟大”是“四个伟大”的一名“小兵”,是“战士”,还是“硬骨头”,这些称呼让人联想到解放军某部的一个连队的称号。但鲁迅并不使用大刀长矛,也不用驳壳枪或机关枪,而是用“匕首和投枪”。然而这“匕首和投枪”却又不是真正的“匕首和投枪”……这些说法颇为费解。不过,我们还是很聪明地从革命造反歌曲“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中得到了启发,从而对那些晦涩的说法也能一知半解。
然而,在医专课堂上,这本《野草》却以一种奇异的风格吸引了我。这是一本1973年版的单行本,是我花了5分钱(原价1角)从废品收购站买来的。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本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只是因为喜欢鲁迅,而且,它又便宜——一份油煎豆腐干的价钱。书的封面是白色的,有鲁迅头像浮雕,而扉页则有初版封面照片。初版封面为孙福熙设计,显得很特别,背景是连成一片的天空和荒漠,呈深灰色,看上去十分黯淡,以致分不清所表现的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在这个充满着苍凉感的背景之上,又随意地点缀着几段零乱而且不规整的绿色线条。这大概是表示一丛野草。在色调灰暗的背景衬托下,这几抹绿色显得格外鲜明醒目。相比之下,初版封面更有吸引力。我甚至撕掉了1973年版的封面,直接让扉页替代封面。
毫无疑问,当初我根本读不懂这本书。一个在“文革”期间受教育的17岁的少年,连他的小说和杂文读起来都很费劲,遑论理解’《野草》。但我却在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里,看到了一种幽暗的色调、忧郁的情绪和晦涩、欲言又止的语句。而更重要的是,书中所透露出来的一种无可名状的情绪给了我强烈的震撼。这种感觉是在读鲁迅其他作品时,所不曾有过的。
我不过一个影,要别你而沉没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我姑且
举灰黑的手装作喝干一杯酒,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呜呼呜呼,倘是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
朋友,时候近了。
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野草·影的告别》)
这些纠结在一起的拗口的句子,让人感到眩晕而又迷醉,如果是通常所说的那种勇往直前的“战士”,如何又有这种彷徨、迟疑、灰暗?与其杂文中所表现出来的硬朗、明快和尖刻,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单从那个初版封面上,便能明显地感受到背景的压抑和沉闷以及那绿色中所透露出来的冷峻和孤傲。这正与《野草》中的内容及其风格相表里。对照一下《呐喊》和《热风》的封面:《呐喊》的封面以深红色做底色,书名为黑色;《热风》则为白底大红书名。这显然与《野草》的封面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呐喊》所处的炽热而温暖的背景,到了《野草》中则化为荒凉的苍穹和旷漠。对于把阅读鲁迅作为功课的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并不难感受到《呐喊》与《野草》之间的精神落差。从《呐喊》到《野草》,就好像是从喧闹的白昼一下子沉人到幽静的午夜。这种反差引起我的好奇,想窥探晦涩言辞面具后面所隐藏的那个人的内心。
很快,我就从医专毕业,被分配到一处偏僻的人民公社卫生院当医生。乡间的生活是寂寞而又无聊的。在那些漫长难挨的日子里,这本《野草》给了我许多慰藉。许多年之后,当我重新开始阅读《野草》并为自己的博士论文做准备的时候,我使用的原文依然是这本5分钱的小册子。 关于《野草》,特别是关于《野草》的诗学研究,并没有多少材料需要整理。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抱着那本价值5分钱的小册子翻来覆去地看,试图从中拼读出那个深藏在“战士”面具后面的“忧郁诗人”的鲁迅的面容。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