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走了!”他背对着我躬下身子去打理地上那些行囊。防潮垫、毛毯、单反相机、胶片机、充电器、围巾、夹袄、牛仔裤、毛巾牙刷被他一样一样拿出来,整理好,又一件一件按照顺序塞入躺在地上恭候主人命令的登山包。我这才意识到这个碌碌的男孩子住进我家已经四天了。
两年前的盛夏,倘若我没记错,在那个充满温暖灯光的舞台上,他一身嬉皮士白T恤,干净的牛仔布裤子,纯黑的棒球帽,站在话筒架前,唱Westlife的《TheWorldofOurOwn》,这是整场晚会的压轴节目。起初他只是很投入地发声,后来愈发投入地跟着节奏起舞。他的声音比Westlife多了一分磁性,尽情地摇滚中却也透着深情,这演绎似乎营造了一种全民狂欢的氛围。台下的观众纷纷站起来跟着响应,也夹杂着一些女孩子的呼喊:“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能让听他唱歌的女孩子问出“你有没有女朋友啊”,魅力自不必说了。
我和他在同一座城市念大学,机缘巧合地同去参加一个大学生夏令营,于是相识。起初只是淡淡的交情,相互打个照面问声好而已。后来意外发现彼此的诸多交集,就成了“畅饮千杯少”的知己。这个外形阳光、肤质白净的男孩子却是地地道道的大连人。他的大多数朋友都称呼他“全儿”,我起初也跟着这么叫,只是南方人发不好儿化音,渐渐的后面的卷舌就被我省略了,我叫他“全”。
就在一年前的深秋,我还去过他的校园。那段时间他泡在图书馆准备GRE。我在图书馆外的一棵大松柏下等他,他穿灰色细条纹衬衫骑着单车过来,然后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坐在图书馆里谈天说笑,不知不觉一下午就过去了。
毕业后,我蛰居家中,为第二次研究生考试做准备。桂花飘进窗的九月的一天,他发短消息给我说他要开始他的搭车旅行了。“什么?搭车旅行?去哪儿?”消息来得毫无预兆。“我想在我出国以前探望一下我各地的朋友,届时我会从大连出发,接着回母校,再北上,然后进藏,徒步加搭车经川藏线抵达四川,去陕西凤县看我支教的朋友,也会去武汉探访你,再南下到福建,接着去山东烟台,最后坐船回家。”看这些话好像在看书中人的故事,这么漫长而艰苦的旅程,我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决定。直到他后来公布在网络上的他的背囊图,我才肯承认这既定的事实。
这就是他选择的“GapYear”,我的惊讶大于敬畏——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男孩子为什么会选择自找折磨的方式来完成间隔年?娇生惯养的他能实现他的理想吗?
出人意料,他居然遵守他的承诺并顺利完成了他的背包旅行。来武汉的时候,我原本要去火车站接他,但他却十分熟练地弄清了这座城市的脉络,然后出现在我家楼底下。本是要把我的房间腾出来给他住,他执意指着客厅的沙发,“能有沙发睡我很满足!”我们坐下来一起吃饭,他是唯一一个把米饭吃得颗粒不剩的人。很难想象,在西藏旅行的整整一个月里,他的每一天都是以怎样的节奏和方式进行的?
我忍不住再一次打量眼前的这个男孩子。修长的身材,暗卡其色衬衣显得有点宽松,普鲁士蓝牛仔裤皱皱巴巴的,裤腿上没洗净的泥巴印隐隐约约。挽起袖子裸露出来的部分和其他在常态下展露的皮肤好像构成了一幅拼贴画,是巧克力色与杏仁白的拼凑。当然大部分我目光所及的是巧克力色。若不是生得一副纯粹的东方人的五官,只要他对我说一句“sawaddeekab”,我想我会做出他是个土生土长的泰国人的判断。我为我的想象力感到吃惊。
但是,尽管他费尽心力把一路上的故事以说书的方式灌入我的耳朵,我依然无法勾兑他的这一段“GapYear”生活。因为此时我的敬畏已然大于惊讶了。
闲下来的时候,他一边掏单反相机,一边根据相机上呈现的画面内容给我做着解说。我看到他在寂寞笔直的公路的延伸线上的跳跃,我看到好心搭载他的掌着方向盘凝视前方的黝黑的藏族司机,我看到碧蓝的湖边摆着的工工整整的玛尼堆,我看到白色建筑顶上随风飘扬着的彩色经幡,我看到传说中的气派恢弘的布达拉宫,我看到毡房里眼神明亮皮肤暗淡的孩子……
上千张照片蒙太奇似地架构了他的背包旅行的图景。那些在气味混杂拥挤不堪的绿皮车厢里的睡眠,搭帐篷客居公安局门口的夜晚,那些久行不遇车的绝望,那些接近无路可走硬生生“另辟蹊径”的无奈探寻,那些饥肠辘辘却无食填充的傍晚,那些个被好心藏家收留且款待的感动,那些相遇又分开再相遇复又分开的友情,那些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达观……
这些都构成了他的皮肤由杏仁白变为巧克力色的最佳注脚。我开始理解他的背包旅行的决定,并且开始崇拜和敬仰我眼前的这个男孩儿——崇拜他的敢想敢为的精神,敬仰他为自己的决定付出的汗水和决心。
我深知没办法挽留他继续在我家住下去,他的意志不会因为短暂的安逸而转移,而且他还有未完的行程。道别的时候,他递了一个沉甸甸的大透明塑料杯子给我,我定睛一看,是一杯沙子啊!“这是我在纳木错湖边挖的泥土,我一路上都背着它。现在,我想要把它送给你留作纪念。”黑色边框眼镜里,是他闪烁着的眼睛。
后来“全”很顺利地完成了他接下来的旅行。我们再也没有见面。有的时候打开社交软件会看到远渡重洋的他的样子,巧克力肤色被渐渐漂白了,依旧阳光帅气。
至于他送我的这杯来自神圣的纳木错湖的泥土,被安置于我的书桌之上。阳光璀璨的时候,我会揭开盖子,把它搬至阳台,让它也享受享受这江城的日光。
这杯安静的不会发声的泥土,好像被赋予了某种魔力,它总是在我彷徨无措的时候赋予我主动迎难而上的力量。其余的时候,它好像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流浪的种子,“全”相册里缤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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