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在北方。自从我的先辈从山东逃荒到辽西,一个半世纪以来,我们一家几代人都住在一个很小的山村里,靠天吃饭,日出而作,日人而息。“死在锅前,埋在锅后”——像魔咒一样,禁锢着我们家庭中几代人的命运。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曾跟我说过一句话,我至今还记得:人是活的,有本事,你可以从这条山沟里蹦出去。
事实上,这也正是我父亲一生都没能实现的理想与愿望。在当时那些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他曾做过多次闯荡世界的尝试,全部失败而返。最后一次则被日本人抓了壮丁,用闷罐车拉到东北,卸在一个叫虎林的地方,修了四个多月的地下工事。最后赌命般地逃了回来,他就再也没有了“蹦出去”的念头。最后,像他的父辈一样,在那个小小的山村里慢慢变老,负疾而终。
我的命运远远好过父亲,因为时代不断变化。高中毕业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到附近一座国有煤矿当上了工人。一千就是二十年。这期间,我从事过许多不同的行当,由矿井到地面,从工厂到机关,后来还熬上了一个科长级别的小头头。一步一个台阶,可谓步步高升。只是没过多久,改革就来了。先农村,后城市,从沿海到内地,一浪高过一浪,像潮水般席卷着中国的大江南北。几年之后,我们这座偏远的煤矿也开始活跃起来了——不是因为改革的春风姗姗来迟,而是煤矿行业出现了不景气:煤炭滞销,职工拿不到工资。一些不甘寂寞的人开始审时度势,纷纷跳槽。在我认识的一些熟人当中,有人去了海南,有人去了深圳,还有身边的几个同事干脆扔掉铁饭碗,在当地做起了煤贩子。眼看着走出去的人个个混得都不错,有人甚至摇身一变就成了大款——于此之下,周围一些安分守己的人,开始对自己老守田园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怀疑,并由此变得浮躁起来。
其中也包括我。如果说,我的浮躁和骨子里的血液有关,也未尝不可。坦率地说,我不是血统论者,可当时我的确是想起了我的祖先——在那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作为山东的一介农夫,他携妻带子,步履艰难地穿过无边无际的华北平原,一路逃难到了遥远偏僻的辽西,是何等的艰辛,又是何等的血性啊!现在,时代不同了,改革了,开放了,国家允许百姓自由流动了,我怎么就不能出去闯一闯呢?正是基于这么朴素的一问,却令我的血液一次又一次地激荡起来(或许,这真是一种遗传的力量也未可知)。在那种日复一日的平庸环境中,我越发觉得那些让我尽职尽责的工作——是那么的琐屑和无聊。在这个可以自主命运的时代里,我再也不想“埋头苦干”了,再也不想去充当由他人指派给我的角色了。于是,我决定辞职,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闯一闯,看能不能干点有意思的事。
消息传出之后,在我周围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劝阻,有鼓励,也有百思不得其解的莫名其妙。甚至,还有人怀疑我是不是犯了什么不可告人的错误,是不是金蝉脱壳,想溜呀!一个外号叫老豆角子的人,没事儿喜欢串办公室,他经常拐着那双罗圈腿穿过一条长长的办公楼走廊,到我们的办公室里来聊天。那是个浮躁的悲观主义者,整天哀叹人活着没劲,却羡慕那些有钱的暴发户。他善于把自己的不顺心传染给别人,老是用我们那点可怜巴巴的工资说事,引诱我们骂那些当官的,同时他自己也骂。用现在的说法就是个典型的“愤青”。就是这么一个人,听说我要辞职的时候,他当着我的面,一惊一炸地叫好,鼓励我,不断地给我打气,但在背后,他却对于我的决定嗤之以鼻——说穿了就是吃我的醋。他酸溜溜地跟别人说:“下海是需要本事的。除了会写几个字儿,他能干个鸡巴啥?会吃!”
庆幸的是,这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时,我一点没生气。相反,老豆角子的讥讽,不但给了我一种刺激,同时还给了我一种启发呢:对啊,他不是说我会吃嘛,那我就开个餐馆呗!
话是这么说,对于这个决定我还是前思后想,差不多酝酿了两个多月。这期间,我妻子也不得不参与进来了——在此之前,她是极力反对的。P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