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变形的金刚》是畅销书作家毕淑敏的精品集。善意与冷静,像孪生姐妹一样时刻跟随着毕淑敏的笔端。唯其冷静才能公正,唯其公正才能好心,唯其好心世界才有希望,自己才有希望,而不至于使自己使读者使国家使社会陷于万劫不复的恶性循环里。也许她缺少了应有的批评与憎恨,但至少无愧于、其实是远远优于那些缺少应有的爱心与好意的志士。她正视死亡与血污,下笔常常令人战栗,如《紫色入形》,如《预约死亡》,但主旨仍然平实和悦。她是要她的读者更好地活下去、爱下去、工作下去。她宁愿忏悔自己的多疑与戒备太过,歌颂普通劳动者的人性(《翻浆》),而与泛恶论的诅咒与煽动迥异其趣。至于她的散文就更加明澈见底了。
《不会变形的金刚》是畅销书作家毕淑敏的精品集,收录了《不会变形的金刚》《翻浆》《同你现在一般大》《教授的戒指》以及《阿里密码》等适合学生阅读的中短篇小说。这些作品有的已经入选中小学课本,如《不会变形的金刚》《翻浆》,有的是毕淑敏的代表作,如《阿里密码》(原名为《阿里》)。
毕淑敏的文字,总能在平淡之处奇峰突起,带给读者回肠荡气的精神冲击和回味悠长的品读思考。毕淑敏笔下的主人公,有医生、学生、士兵、普通家长等。他们的故事总是我们寻常之所见与之所得,毕淑敏却能将它们完美转化成动人心魄的感动;平凡的文字间,常见的词组中,包含着震撼心灵、振聋发聩的力量!
阿里。
阿里是一座高原——在我们这颗星球上最辽阔最高远的地方。
那时候,每年临近“五一”,老百姓捐赠的春节慰问品,才能运到阿里高原师。
和慰问品同时抵达的,还有信——整整一个冬天攒下的信件。军邮车像穿山甲似的拱雪而来,明日还要满载而下。信从邮袋里像碎木屑般倾泻而出,将通信科的库房壅满。
“走!周一帆,去看信!”游星不由分说,扯起我就走。
我自然是极想早一点看到家信的。但是,不成。我是班长,高原师第一批女兵的第一任班长。领导早已明确规定:军邮车到来的日子,任何人不得进入通信科私查信件,只有等待有关人员将信分批分拣送出。鉴于出现过众军人哄抢信件,造成大量信件在山风中遗失的严重事件,军邮车上山的那一天,通信科加派持枪双岗。
我没动,游星也终于没动。她父亲是高原师所属军区的副司令员。我是囿于小小的职务,以身作则。她大概想起了威严的爸爸,要给老头子争光。
我们傻呆呆地坐着,面对通信科的石头房子,望眼欲穿。亲人们的最后信息,是去年十月大雪封山前递上来的。整整一个漫长的冬季,那些信被翻得褴褛不堪,所有的话都像毛主席语录一般,在梦中也能复诵。现在,就要有新的歌来代替古老的歌谣了。我的父老兄弟们,在遥远的平原过了怎样一个冬天?噢,还有春天?这里的冰雪刚刚融化,那里按节气已是夏天了。但愿他们健康平安,千万不要遭灾生病。若是好消息,来得慢一点也没关系,等待充满焦灼也充满期望,像含一枚糖橄榄,值得回味。若是坏消息,千万不要来!还是让我保存去年冬天最后的印象吧!不!不对!要是坏消息,还是快一点来吧!道路已经开通,可以给家人寄钱寄药,附上一片迟到的孝心。实在不行,还可以向领导苦苦央求,放我下山,回家去看看,也许还赶得上……别想得那么坏,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又接到一封平安家信……
炉子上的大瓷缸咕嘟嘟地冒着泡,好像镀满茶锈的缸子底蹲着一只不安分的大蛤蟆,高原气压低,水不到80摄氏度就开,冲不开茶叶。于是我们人手一个小水桶般的茶缸,成天蹲在炉台上,煎出巾药般浓郁的茶汁。
“哪天咱们下了山,喝用开水沏出来的茶,也许另是一番滋味,就像生苹果和熟苹果的味道是不一样的。”心里想的是信,我嘴上却这么说。
游星不答话。她不喜欢我的故作轻松。
“信来啦!”有人在外面像报童一样高声呼唤。
我们腾地蹿起,全然不顾高原上不许贸然奔跑的禁令。
第一批信件中,我两封,游星一封。
我忙不迭地撕开信封。动作太匆忙,连着信瓤扯下一缕,风筝飘带般耷拉着一目十行看下去。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妈妈病了!我急忙去看信尾处的落款,是去年十二月的事。后来怎么样了?我亲爱的母亲到底是好些了还是更……加重了?我不敢把事往坏处想,可不祥的预感像发面酵子,越胀越大。我手哆嗦着,揪出另一封信的芯,恨不能从纸背面看出吉凶来。却是一位多年没见过面的亲戚写来的,听说我在高原,托我买妇科良药藏红花。气得我直想把信撕得粉碎。妈妈,您老人家怎么样了啊?
真是忧心如焚!
“我这个同学来信骂我不够朋友,说她上封信问我的事,为什么不答复?谁知道她上封信说的是啥?”游星把空信封摇得像把蒲扇,“怎么样?咱们到通信科去找信吧?”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我宁愿挨批评,也不愿忍受这种煎熬了。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我们:这俩兵胆子够大的,竟敢私闯禁地。游星义无反顾地走在前面,好像她是我的班长。
通信科的岗哨枪刺闪闪亮。我稍踌躇,游星大步凛然地闯过去,像刘胡兰一样英勇。两位哨兵大概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竟被震慑住了,或许以为我们有什么特许,竞一声未吭。
尽管我们对信件之多早有准备,还是对眼前的景象大吃一惊。
人们解开鼓囊囊的军邮袋的封口铁丝,成千上万封信就像窒息过久的鱼群,倾泻而出。人们揪着军邮袋的犄角,拼命抖动,生怕有一封信掖在夹缝里,信像山洪暴发似的积聚起来,淹到人们的膝盖、大腿根,直至腰腹……无数信件色彩斑斓地翻滚着,通信科的库房好像信的游泳池。通信参谋们艰难地涌动其中,把一封封信分门别类地拣好,然后马不停蹄地转送给望眼欲穿的弟兄们。缺氧加上信的压抑使精壮的小伙子们气喘吁吁。
“嘿!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参谋孔博半个身子陷在信堆里,像发现了国境那边的特务一样叫起来。
“像平常那样走进来的呗!”游星轻松地回答。
“既然进来了,就暂且不要出去。不然出出进进如履平地,你们挨不挨赳我不管,我可是担当不起。”孔博不耐烦地挥挥手,他手中恰好拿着一个硕大的牛皮纸信封,呼呼作响。
“那封信是我的?”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信被摔得哗哗作响。
“你也没看,怎么就知道是你的?”孔博不屑地瞄了一眼。
“只有我爸爸才会用旧牛皮纸袋子糊这种大信封,因为我说过一次,阿里路太远了,街上买的信封不结实,都磨破了……”我几乎呜咽起来,去抢孑L博的手。
孔博的眼珠瞪得像牦牛,他的嘴唇翕动,读出了信封上我的名字,然后把信郑重递给我。
这是一封最新鲜的信,妈妈的病已经痊愈了!
我感激地冲孔博笑笑。他停止了选信,正关切地注视着我,他很高大,信的海洋把别人堵到胸口,对他来说才到军装的第三颗纽扣。恰好那一片“海域”以白色信封为主,这使他更像一座矗立在白色底座上的标准军人胸像,英俊潇洒。
孔博讨好地把卫生科的信件都递过来。我说:“咱们走吧!”我可不想在众目睽睽下拆阅私信,半年的喜怒哀乐,浓缩到短短几分钟内,要真是再有什么揪人的信息,我也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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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淑敏——作家——医生
王蒙
如果她的署名是阿咪、狂姐、原水爆或者荷兰豆,也许我早就读过她的作品了。
然而她的名字是毕淑敏,这名字普通得如——对不起——任何一个街道妇女。而且她说她从小就是一个好学生,她的数学与语文是同样的好。(总算找到了一个喜欢也学得好数学的同行了,王蒙大悦焉!)她的写作源起于其父亲的建议,而她的戒骄戒躁是由于儿时的母亲的教导。为了写作,她在完成了医学院学业以后又去上广播电视大学的文学系并以“优”的成绩毕业,继而读研究生,获得了硕士学位。(有几个作家这样老老实实地学过文学?)再说,她同时是或者更加是一个医术精良的内科医生,她对此充满自信与自豪……我真的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规规矩矩的作家与文学之路。我本来以为新涌现出来的作家都可能是怀才不遇,牢骚满腹,刺儿头反骨;不敬父母(而且还要审父),不服师长;不屑学业,嘲笑文凭,突破颠覆,艰深费解,与世难谐,大话爆破,呻吟颤抖;是充满了智慧的痛苦、天才的孤独、哲人的憔悴、冲锋队员的血性暴烈或者安定医院住院病人的忧郁兼躁狂的伟人——怪物。
毕淑敏则不是这样。她太正常,太良善,甚至是太听话了。即使做了小说,她似乎也没有忘记她的医生的治病救人的宗旨、普度众生的宏愿、苦口婆心的耐性、有条不紊的规章和清澈如水的医心。她有一种把对人的关怀和热情悲悯化为冷静的处方的集道德、文学、科学于一身的思维方式、写作方式与行为方式。
而在我们国家,常常是杀人之论火暴易红,救人之论黯然无光;大而无当之文如日中天,诚实本分之作视若草芥;凶猛抡砍之风时赢喝彩,娓娓动人之章叨陪末座。一句话,乖戾之气冲击文坛久矣,恨比爱强健,斗比和勇敢,骂比分析痛快,绝望比清明时髦,狂妄比谦虚现代,乌眼鸡驱逐掉了百灵与夜莺,厮杀的呐喊遮盖了万籁,而与人为恶的文风正在取代与人为善的旧俗……
所以这就更显得毕淑敏的正常、善意、祥和、冷静乃至循规蹈矩的难能可贵。即使她写了像《昆仑殇》这样严峻的、撼人心魄的事件,她仍然保持着对每一个当事人与责任者的善意与公平。善意与冷静,像孪生姐妹一样时刻跟随着毕淑敏的笔端。唯其冷静才能公正,唯其公正才能好心,唯其好心世界才有希望,自己才有希望,而不至于使自己使读者使国家使社会陷于万劫不复的恶性循环里。也许她缺少了应有的批评与憎恨,但至少无愧于、其实是远远优于那些缺少应有的爱心与好意的志士。她正视死亡与血污,下笔常常令人战栗,如《紫色入形》,如《预约死亡》,但主旨仍然平实和悦。她是要她的读者更好地活下去、爱下去、工作下去。她宁愿忏悔自己的多疑与戒备太过,歌颂普通劳动者的人性(《翻浆》),而与泛恶论的诅咒与煽动迥异其趣。至于她的散文就更加明澈见底了。
她确实是一个真正的医生,好医生,她会成为文学界的白衣天使。昆仑山上当兵的经历,医生的身份与心术,加上自幼大大的良民的自觉,使她成为文学圈内的一个新起的、别有特色的和谐与健康的因子。
而另外的多得多的天才作家的另一面,实在是文学界的病友。我尊敬与同情我的病友,我知道世界上许多伟大的作家都有病,他们太痛苦了,他们因痛苦而益发伟大了。但同时我也赞美与感谢医生,为了全国人民的身心健康,我祝愿在医生与病友的比例上不至于出现太大的失调。有病人也有医生,这才是世界,这才有各种写不完的故事。
不知道这是我的幸还是不幸,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被误解与被攻击的原因之一。我既觉得病人之可哀可叹,又觉得医生之可亲可信,特别是当我给一个比我年轻的作家作序写评的时候,我承认每一片树叶的价值。当然,我宁愿多称赞一点祥和与理性,但我也许又发放了太多的苦口的良药,真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