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地带。漫眼遥看,水色苍茫;
苍茫是烟雨过后,氤氲大气凝滞几许?
几许。竟是书写者揣臆云梦的异想;
异想。今时楼厦如林,昔往怎般之荒芜?
荒芜。人未诞生前,山与海是何如形貌?
形貌。人藉知识苦心诠释,可还原最初?
最初?不再的沼泽长叹:只是自然而已。
自然的随笔画去,没有深思之后的构图,空白速写本,勾勒细线条,潮水犹若古老中国众神的针绣图样;竟因自觉缺乏创意而深感反挫。年少之时,无能进入美术科系,而今对照果真有理!完美的理想主义者惯以求之最高标准,自是落于眼高手低的不幸;这是生命荒谬的耽溺以及迷思,亦是流于自虐的,惩罚。
书写如何替代绘画而能呈现最初之沼泽,犹若洪荒、原始的潮汐来去拂岸,留予的是支离、零散的木石碎片,动物的遗骸;难以完整组合全然的形貌,残缺,就以揣臆来弥补。幸存的化石仿佛落笔的第一道墨迹,褪了颜色。碳化质变,仅标示曾经活过的印证,生命的零件散落在岩层、水底,诞生、幻灭的,自然。
自然图鉴是不必历史的。史前生物之描摹、拟真的形貌,虚与实之间无人可质疑,因为没有人亲身目睹那个年代,仅能留予异想、揣测,如同书写科幻小说;终究,人必须依仗某种虚拟的情境,始能应许自我存活的理由。画家需要线条及颜色,作家唯文字和思索无它。
人类的内在,是否涵容着怀旧与乡愁?是故不断地追索从前,譬如,留下历史与记述,试图从多数虚幻中寻找少数的真实。真实就全然是真实吗?虚幻难道就毫无生命的深意?此一天问,应该交给哲学家去思考。抑或在每一颗心灵深处,不时忽隐忽现地浮起问号?因之自苦,因之疑惑。思考可能是人类的潜伏病变之一,如果本能像虫鱼鸟兽,交配、觅食、诞生、死亡般单纯而不若自命“万物之灵”的人类的繁复,生命是否得以愉悦一些?
如此沉甸的思索,毋宁也是此刻书写之时的自苦与疑惑;陷入文字的流沙、泥淖,如何脱困抽身?意念初心是从一片沼泽发想,策马直奔竟多少松懈手中的缰绳,漶漫之延伸,只闻马蹄踢踏而非潮汐哗然,惊觉:沼泽何在?
B
奔马应无人,逐蹄自然去。
我所蛰居之所,半世纪前是大河湾,世代住民采岸边丘陵泥土,塑砖烧瓦;四处八角窑场相思柴烟如飞升之龙,漫于河上。
童眸依然的余光残影:三五舢舨如叶迎水,结罟网鱼,长杓捞炭,斗笠下憨厚的素朴神情:岸边秋来的五节芒,阿妈随手折出一只草蜢,幼稚之我附鼻闻之,干燥的一种清香。母亲偶尔携我到大河支流,搭上渡河船楫,从士林横渡到对岸社子岛,天公生劫猪公的年度祭典。端详着摆渡之人,如同大河湾砖窑岸边逐水谋生的舢舨人家,肤色黝褐,笑意腼腆……支流两岸尽是鸭群嘎然,远眺关渡则是良田千顷,好风好水;观音、大屯两山耸翠,大河汤汤人海。舢舨如叶迎水。童时至今暮,总是深印于心,大河湾已是昔往遗事,而今却居此不见,二十年前截弯取直,河迁流到千米之外,我所不解的是,既是大河之湾,何以蛰居之地,古来取名“大直”?地籍却明载:大弯段。
十三年来,我倚着昔时大河湾之遗址,幽幽睡去,朦朦醒来。拂晓微曦,方始放下书写纸笔,阅读籍册,仿佛天谴一生的夜醒者;实因夜静无声,素喜宁谧本质。讽刺的是,现实生活并未容许我这隐藏的癖性,曾经十年的评论职场,竟是以口替笔,日以继夜之喧哗。众声如剑与盾争执、辩驳,烽烟迸火……公义和良知、是非与立场,虚实对阵,冰炭相炽。
终归决绝地抛盔弃甲,遁逃回自己的书房,至少钟爱半生的文学不曾离开;笔纸、藏书为我洗尘、疗伤,它们齐声说:欢迎你回来。
以口替笔的评论者,翻江倒海,犹若古老神话的鱼龙传说;有人自以为是呼风唤雨,云中之龙,我却一直宁为水里沉潜之鱼。生性不与人争,只祈盼静谧书写,净心阅读;似乎缺乏野心、壮志,仅想伴随爱侣,清闲度日。
清闲倚近童时留忆的大河湾,水在千米外,夜深人静,仿佛依稀的汩汩水声,悄然告之:河未曾消失,只是难以自决的被迫迁徙……
被迫迁徙后的大河湾以土石填满。如若不曾截弯取直,我书房窗外应是水光粼粼,河潮轻涌。如今日与夜临窗所见,大河湾遗址耸立华厦连云,富贵人家晚来灯影亮丽,隔街对视却遥若天涯。他们是否知悉,豪宅基座底下数十米曾是千年大河的遗址;舢舨逐水,鱼虾贝潜泅,富贵人家财帛丰厚,我却日夜簇拥着属于不在的大河湾从前的身世符码,难以忘却。
C
五百年前左右,罗马教宗尤里乌斯二世,时而独自秉烛夜行。最初此一怪异行径曾被误认是梦游症状,甚至教团间的红衣枢机们谣传:莫非尊贵的教宗中邪着魔?暗夜尾随的侍从遥见教宗之白袍飘曳如幽冥鬼魅,穿过静谧深长的走廊,祭坛抵达西斯丁小教堂……
以粗砺的麻绳捆绑自身的画家,几成一百八十度的将之肉体倒弯如一把拉到极致的弓;亚麻仁布的褴褛以及汗渍,灰发虬张却意态昂然、坚毅地一笔一画,他在弧形的天篷描绘圣经故事。工作架上的油彩瓶罐由于画家的凝神专注,轻微地碰撞,不经意地洒落数滴在秉烛仰看的教宗洁白的衣袍之上,他却毫不在意。
“还好吗?进度如何?”教宗问道。 “您。这样,是干扰我的工作。”答说。
胆敢如是反斥彼时世界之王,西方宗教领袖之人;此乃一五○八年至一五一二年时期衔命绘制罗马教廷西斯丁小教堂天篷湿壁画的不朽大师:米开朗基罗。
已然剥蚀、龟裂。五百年后的我以无比倾慕、敬谨之心,亲临仰望;耶和华与亚当的食指逐渐接近,五百年还是未能双指合一。米开朗基罗比我们所不能看见的神,还要神来一笔的有所迟疑及保留,是做为人子的某种抗辩,抑或是早就明白,不朽之绘终将灰飞烟灭?
据说:神予人智慧,人的心思却是悲观。
相信。不相信?行入圣彼得大教堂右殿,见及举世闻名的“圣母恸子像”大理石雕,那摛人、拟真的写实风格,亦是出自于未满二十五岁的艺术天才米开朗基罗之手。他在一四九八年至一四九九年间,采集卡拉拉整块白色花岗岩雕刻此一巨作。旅行到米兰之我,则另见米开朗基罗死前以同样题材完成的最终石雕,年代竟是相距长达一甲子的一五六四年……为之讶异、惊心的不是精雕细琢如圣彼得大教堂所谒,而是抽象粗糙如风化久矣的圣母扶持伤逝的圣子立像。
犹若历尽洪水、风雪之后,无告且荒凉的生命过程;雕刻刀下蓄意留予原石的肌理、质地,花岗岩最初的胚体,还原的因子。
米开朗基罗说过:雕刻,就是将灵魂从石块中释放出来。
临终前他彻悟了什么?对于宗教、人生、死亡……不相信。相信?五百年后静肃伫立于这不朽巨匠最后遗作前,关于自我的生命反思,我是相信或是不相信?一切该由文学印证,犹若米开朗基罗晚年遗作的湿壁画《最后审判》,那被去骨留皮的罪人之颜,竟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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