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雨
岁月改变了许多的人,许多的物事。没想到,江南的雨也会被它改变了形象,改变了性格,甚至连命运也改变了啊。
在最近的几年间,下雨好像成了稀罕事,伏旱、秋旱连春旱,旱象环生。有一阵子,我常常下乡,驱车奔走在连绵起伏的丘陵间,对干旱的感受尤其强烈,车窗外不时掠过片片焦土,间或,尚可看见远处的黑烟和近处的火光,被火焚毁的山林叠印在我的记忆里,甚是触目惊心。
最让我震撼的是在某个干旱的春天去湖口,经鄱阳湖大桥时,竟见烟波浩淼的鄱阳湖居然成了一马平川,唯有一条窄窄的河沟尚珍藏着湖的记忆、湖的梦想,所有的船只都瑟缩在这条河沟里,所有的鱼鳍都躲藏在劫难的阴影里。其中,有我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结识的“江猪”吗?我还记得它们一群群在水面上拱动的那副样子。
可惜,我没有带相机拍下那百年不遇的经典场景。我一直为此懊恼不已。
罕见的干涸,也把一个美丽的诗意的千古之谜彻底戳穿了,它的谜底袒露无遗。
湖口,顾名思义,是鄱阳湖水的入江口。县城边有座著名的石钟山,临水耸立。石钟山缘何以“钟”命名,历来有不同说法,苏东坡还曾亲临湖上探究,终于发现如钟鼓不绝的噌咳之声,“则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浅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为此也”。他在著名的《石钟山记》中,不仅通过自己的经历论证了石钟山地名的缘起,还进一步引申发挥,得出了凡事要亲自见闻、不可主观臆断的结论。不过,明清时期有人又提出异议,认为石钟山“全山皆空,如钟覆地,故得钟名”。究竟若何,在这个春天里大可以西装革履信步走进往昔的龙宫去从容勘察的。我因当时来去匆匆,竟疏忽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想必湖口人该看清了石钟山的本来面目。
到了第二年春天,连许多游客也走进了溶洞。他们中有人描述道:站在石钟山底下的溶洞前,正如《石钟山记》所描绘的那样“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十几个溶洞互相通连,各种险石林立,钻进洞穴二十多米以后漆黑一片,充满鱼腥味,而且洞径愈行愈小。经千百年来的湖水冲刷,溶洞里大多淤满了泥沙,在一块绝壁上还留存着江西巡抚蔡士英镌刻的“玉壁铃宫”四个大字。据说,每年枯水季节,这些溶洞大多会显露出来,但像如今这样连年完全裸露的情况,历史上很少见到。
久旱之后必有久雨。后来的雨颠倒了季节,把个本该秋高气爽的秋天淋得落汤鸡似的。那年秋天,连续六年裸露湖体的鄱阳湖,忽然变得丰腴起来。我在国庆节前曾泛舟湖上,由鄱阳县城至湖中的长山岛,沿途时有片片树林摇曳在水中,却几乎看不到湖洲了,水警的巡逻艇好像总也走不出茫茫水天。此时,鄱阳的水文记录竟达到了19.3米的高程。
江南的雨怎么啦,如此任性,如此乖戾?
我并非仅仅为反常的气候而感慨。我的感伤更多地来自对下雨的况味。在我的经验中,雨在不同的季节里有着不同的心情,或者说,每场雨都有着自己的性格和思想,有缠绵的,有奔放的,也有暴烈的,有深沉的,有爽朗的,也有忧郁多愁的。在我的记忆中,很多时候,雨是可以入诗入画的,而不似现在的雨,分不清季节,也失去了各自的形态。
此时,我沉浸在对它们的风姿情韵的想象之中。
我已经有好多年未曾领略牛毛细雨的缠绵了。
牛毛细雨可以发生在春天,也可以发生在秋天。在我的小学作文里,春雨绵绵,秋雨也绵绵,说的就是毛毛雨。雾一般的毛毛雨一旦下起来,能延续好几天,把我的小城包裹得像一只巨大的蚕茧。我曾傻傻地站在火车头边,仔细端详过被探照灯照亮的细密的雨丝,我发现毛毛雨并非像雾那么飘忽不定,那些锃亮如蚕丝般的雨丝其实有着非常清晰的形迹,在强烈的灯光里,它们就像细菌游动在显微镜下。所以,童年的我一直以为毛毛雨是有生命的,如一种昆虫或微生物。大人们就常常说,淋了毛毛雨头上会生虱子。尽管如此,下毛毛雨的时候,我们上学还是不肯带伞,一路上还张着嘴伸长舌头去捕捉那甜甜的雨丝,青蛙也有那样的舌头。走到学校,一个个都成了白头发、白眉毛的小老头了。我们穿的都是改小了的铁路制服,黑呢子衣服上染了一层白霜。蹦一蹦,拍一拍,雾珠凝成水珠便被抖落了。
毛毛雨在不知不觉间润湿了我的童年。后来,读中学时号召师生们“斗私批修”,进驻学校的工宣队总喜欢以“毛毛细雨湿衣裳”的比喻来阐述防微杜渐的道理,这个比喻让我备感亲切和生动,顿时有一种鞭辟入里、大彻大悟的感觉。
P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