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X
我希望我的四舅姥爷在电影里重现他初为神媒时的场景。他很快就领会了我的意思,并且在试镜时表现得自然大方。那场让他坐在七面大立镜中间所做的独白,在我听来,有如史诗。他双腿盘起成佛教僧侣的跏趺坐,然后娓娓道来,用的是陇西方言。在我写作的电影剧本里,在本该写上这一段独自的地方,我只注明:请演员自由发挥。面对镜头,在长达十多分钟的独自里,我的四舅姥爷没有片刻的犹疑和停顿。这说明他对自己所讲述的内容有着充分的信任,即使这些内容在我们看来是多么的非现实,多么的魔幻。实际上,被书本知识污染过的人,尤其是被庸俗唯物主义污染过的人,大多都有一颗极其坚固的头脑。这颗坚固的头脑拒绝承认一切他所没有经历的事情。我们很容易把自己的经验扩大化,而将别人的经验狭窄化。
很久以前,我就多次听闻我的四舅姥爷作为神媒的奇迹。给我讲述这些奇迹的人有我父亲,也有我母亲。我父亲作为1960年代受过完备中学教育的小知识分子,他的讲述总以一个疑惑结尾:“看到这样的现象,我实在解释不了。”但他会将他的亲眼所见和盘托出,以供我研究。即使在他亲眼目睹着奇迹的时候,他也是带着质疑的眼光,这就使得他向我讲述时,尽量使那些奇迹平庸化,而不是将之扭曲或者夸大。我母亲是个文盲,但她无疑是个口头文学的大师,有着缜密的思维和将细节描述清晰的本领。当她讲述一个人的事迹时,她就像平时在鞋垫上或是枕套上绣花一样,遵从主要事件的脉络,但又时时旁逸斜出,涉及更大范围的因果之网。通过她的讲述,你会发现,这个世界就像印度上古神话中的因陀罗之网,由无数的线路交织而成,每个线路的连接点都是一颗钻石,每一颗钻石都有无数的面向,由此形成一座无限宽广的镜厅。
当H出于对我的信任,投资让我导演这部极小成本的独立电影之前大约有一年的时间,我一直在为电影的正式拍摄做着必要的准备:采访,调查,确定演员,勘察外景,完善故事,写作剧本,寻找有志于拍摄独立电影的摄影师、录音师、执行导演、美工和场记等,以便组建一个非商业的、有着艺术理想的剧组(因为没有太多的钱)。我是在和摄影师黄笑语和执行制片人方方一起寻找外景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了我的四舅姥爷。他有着一张在西部干旱土地上难得一见的圆润的面庞。如果他不留胡髭的话,他会比他周围的同龄人更显年轻。但是实际上,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看到他那双细长的、眼角稍微翘起有点像双眼皮但又像单眼皮的眼睛,我就认出了我母亲家族的遗传讯号。这个家族素以盛产巫师、通灵者、神媒和占梦者而著名。我有幸从我母亲身上遗传了少许以梦预知未来的本事,但这个本事给我带来的不是快乐,而是烦恼,因为你一旦提前获知将要发生的不幸,而你对此又束手无策,接下来的好几天你都会倍感焦虑。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渴望着有人能传授我一种破解灾难的咒语。但是,这样的咒语是不存在的。
对于出演神媒这一角色,我的四舅姥爷欣然接受。不过,他并没有理解电影是什么,也很难理解电影拍摄与电视台的新闻采访拍摄有什么区别。他只是信任我,同时,他也希望能把自己这三十年来与神交往的经历记录下来。当然,怀着小小的虚荣,或者说一种不小的野心。他想让那些崇拜他的农民坚固崇拜的信心,因为我在故乡,素以大报记者的身份而颇有名气,由我来拍摄他,则在某种程度上带有官方性质的肯定与承认。在中国,记者(尤其是像我这种曾经供职于《南方周末》或其他一流媒体的记者)代表着一种超越地方官僚的权力,而巫师、通灵者、神媒和占梦者一直以来都被官方定性为封建迷信的传播者。我四舅姥爷这种流行在民间的带有萨满性质的类宗教活动(或者说灵智活动),在经过“文革”的摧残之后,一直处于半隐蔽的状态,而官方对此既不予以鼓励,也不加以约束。但是,“文革”的暴力记忆深深地铭刻在人们的意识里,这使得像我四舅姥爷这样的人总是心有余悸,并为自己的身份怀有疑虑。神却需要他。神以自己的超自然力量令他信服。果真是神以超自然的力量令他信服吗?抑或神灵只是他的一个幻念,甚至是他用来诱惑民众的工具?
P38-40
《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初看上去,令人想起安德烈·塔科夫斯基或者西奥·安哲罗普洛斯那样的“诗电影”,再看下去发现它其实更接近“魔幻现实主义”,是从荒芜破败的现实中,重新走出曾经有过的理想、光荣和辉煌,再现这片贫瘠的土壤曾经有过的恩典与呵护。
——崔卫平(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跟西藏有关的魔幻“叙事”转世在作者故乡。道出了全球化雪暴泥石流;中击下“无家可归”的普世状态。天翻地覆的中国尤其。
——张真(美国纽约大学电影研究系终身教授)
柴春芽这部处女作标志着中国终于出现了阙如已久的实验电影类型,它不像当代艺术的影像作品那样反叙事。而是一部标准长度的叙事作品,用一种新的方法讲故事,并且在视觉和造型上别树一帜。
——欧宁(艺术家、《天南》杂志主编)
《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将视角聚焦在农村和少数民族人类学的题材之上,并将作品的视觉工艺和诗性表达上升到另一个高度,在静态的、近乎催眠式的视觉效果以及仪式化的表演与喜剧式的小插曲之间发展出一种匪夷所思的平衡关系。一系列口述史访谈强行地被重新剪辑成一幕幕有节奏感的画面,揭示出一种聚焦在平凡生活表层之下的生命形态。
——Sight&sound杂志(英国)十月刊
Ⅰ
为了一种电影小说。
东西方智力的鸿沟源自便于抽象思维的拼音文字
与适合事物表象之感官描述的象形文字的发明
Ⅱ
在十月。
小说是欧洲文明的产物。
皮影和电影的区别。
被剿杀在古堡里的三民主义者是谁
Ⅲ
我要拍摄一部具有哀歌或挽歌性质的独立电影
Ⅳ
电影主人公尕桂为什么选择自杀?
我初中的好朋友G被轮奸致死。
尕桂在沉溺的瞬间凝视了现实与超现实的多维空间
V
做一个行动主义者
而不是像怨妇一样沉浸于苦难的倾诉
VI
荒诞作为一种生存的境遇。
中国的红卫兵与法国“五月风暴”的少年。
一位友人想要成就我的电影的梦想。
VII
被神灵附体的史天生在回忆。
你相信一个神灵和鬼怪的世界与我们的这个世界从来都是并行不悖的吗?
VIII
汉语世界充满了被污染的言辞。
史天生仍在讲述记忆。
记忆像火焰一样。
1960年代的大饥荒。
IX
宇宙的真相:因陀罗之网。
X
寻找热卡亚。
古堡上的乡村诗人朗诵着具有警戒意味的诗歌。
乡村诗人和邻家男孩。
为了他那伤痕累累的自尊心。
XI
中国文学的野蛮状态持续千年。
我们从来不曾产生职业文化,我们只有发达的官僚文化。
地方官员粗暴地阻止我拍摄电影。
XII
七面大立镜中间盘腿坐着的史天生。
在棺材里生活了七年的愤世嫉俗者。
XIII
夭折的萨满舞蹈。
官方和民间始终横亘着一条巨大的裂谷。
XIV
电影拍摄陷入停滞。
想起阿兰?罗伯-格里耶在捷克斯洛伐克被警察殴打。
我们不是感染,而是遗传了极权主义的恐惧症。
XV
梦。
在浑浊的激流中被淹没的梦。
关于鸟身狮头怪物的梦,它预示了什么?
XVI
死亡与地水火风。
尕桂在回乡路上遇见了热卡亚。
XVII
尕桂的饰演者是个篮球运动员。
腊梅。
会发出猫头鹰叫声的疯女人。
我怀疑热卡亚和腊梅患有梦游症。
XVIII
时间之马。
我们人类跟鸟的聪明一样愚蠢,所以我们习惯了在假象的天空中飞翔。
XIX
阿爸,你已经在棺材里生活了七年了。
XX
被暴力摧残的电影节。
现代艺术致力于解放心灵,而古代艺术则被用于祭祀。
你是否记得社火游行?
XXI
为什么一个愤世嫉俗者的死,竟与一只骆驼的死有关。
热爱库斯图里卡的电影。
太阳也会死吗?)
XXII
冬天的死寂映衬着尕桂的出走。
我是如此热爱马木尔的音乐,因其尊贵的品质。
XXIII
各民族都在弹拨那古老的口弦。
走进苏干尔湖的少女。
消逝于水,消逝于永恒的水。
XXIV
戈达尔越到后来,所用镜头越少,一个小时也就十个镜头。
尤利西斯的凝视。
三民主义者的鲜血渗入土地。
以一种理想谋杀另一种理想。
杨家巴巴的出场。
羊贩子与哑巴猎人。
电影是表现潜意识的伟大语言。
三个老人的独白。
见证:关于一九六零年的大饥荒。
XXV
苏格拉底和耶稣之死给西方文明带来了什么?
佛教使我一度陷入虚无主义。
马丁?斯科塞斯教我如何赎罪。
忏悔不在教堂里,而是在街头。
是否有一种类型电影叫做第三世界电影?
XXVI
杨家巴巴的皮影树。
哑巴猎人。
永不亏欠与末日审判。
XXVII
杨家巴巴扛着皮影树漫游。
段青荣躺在坑里吹唢呐。
三个皮影艺人决定唱最后一场戏,以纪念先他们而逝的朋友。
三个皮影艺人消逝于火。
XXVIII
长着四只眼睛的女人。
飞碟。
灵界所见与中阴研究。
一只看得见鬼魂的狗。
汉文明杜绝了对形而上世界的追问。
精神生活的荒芜。
XXIX
四眼子婆娘是怎样凝视灵界的?
尊重但又不得不警惕原始信仰。
金基德为什么恨这个世界?
XXX
为了打破线性思维的窠臼。
人是万物的尺度。
XXXI
姐妹诀别。
憔悴难对满眼秋。
好一场苍茫大雪呀!
XXXII
四眼子婆娘消逝于风。
风仍旧随着意思在吹。
附录:电影剧本·《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
访谈:我是一个悲观的行动主义者
《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这本书为柴春芽的“故乡三部曲”之第一部,并由其亲自编剧和导演同名独立剧情长片,该片已入选2013年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及台湾金马电影节等。《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包含了电影小说和电影剧本两个部分,在电影故事发展的线条中也融入了作者坎坷的拍摄经历,文字上充满了诗意,哲学和宗教气息,并且在书中作者以他那人道主义的悲悯和宗教徒般的救赎情怀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诗意而荒凉的世界。
中国诗电影代表作,最值得期待的青年小说家柴春芽,台湾《联合文学》誉其为“青年小说大师”!
《我故乡的四种死亡方式》其实是一部哲学电影。另外,由于电影的叙事一直保持在一种意识流的层面上,现实与幻象频繁交叠,这就使得电影又像是一部诗电影。总而言之,这是一部完全独立的作家电影,不受任何政治和商业的染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