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兄们》由王安忆著，王安忆是现任上海市作家协会主席。自1977年迄今，出版有《黄河故道人》《69届初中生》《流水三十章》《富萍》《长恨歌》《启蒙时代》等长篇小说，并有中短篇小说集和文论集多种。其中，《长恨歌》获第四届上海文学艺术奖、第五届茅盾文学奖。

本书精选了作者各个时期具有代表性的中篇小说组成，包括《神圣祭坛》《叔叔的故事》《乌托邦诗篇》《命运交响曲》等几个中篇小说。

《弟兄们》收入王安忆5部中篇小说。这5部中篇小说以对普通市民日常生活的细致描绘，表现了王安忆对于城市社会中市民阶层的高度关注和重新审视。小说由家里谈到家外，由女人谈到男人、城市，其生活观、两性观及城市观都表露无遗。

《弟兄们》适合文学爱好者阅读。

神圣祭坛

叔叔的故事

乌托邦诗篇

弟兄们

命运交响曲

1

战卡佳是一名中学老师。在农村插队七年以后，第一次大学招考时，考上了师范大学，然后就做了教师。战卡佳所在的学校里颇有写诗的风气。有一个诗社，专门学习和写作律诗，由一位翟先生课外主持。现在的学生大多喜欢新诗，朦胧诗已是陈旧的东西。这个城市里有“城市诗派”，学校里就暗暗地有一个名叫《街头宿夜者》的诗刊，由学生们自己写了诗，抄在一本练习簿上，大约每个星期抄一本，流传得相当广泛。翟先生的诗社只有七八个学生，大多是男生，只一个女生，起名叫“天井”。翟先生常常在说：是谁创造了“天井”这个词？在水泥铺地、屋檐盖顶的城市里，唯有高墙上的一方蓝天，透露给人们自然的消息。高墙圈起了蓝天，谓之“天井”，那是凄凉而美丽的名词。坐在翟先生对面办公桌的战卡佳，望了翟先生清癯的面容，心想：翟先生独守着一方天井的样子，是多么令人感伤啊！她也暗自好笑《街头宿夜者》的名字。既在城市，又要流浪，既要流浪，又流不出城外，结果还是宿在街头，自甘落泊罢了。其实，城市是没有诗的，诗是农人和闲人的事，而这两类人都无法在城市里寄生。又要写诗，又要在城市，还要潇潇洒洒的，就只得在街头宿夜，或者被逼到后天井里去了。说到底，不论“街头宿夜者”也好，“天井”也好，都是软弱的折衷，看人看事都很透彻的战卡佳这样认为。

有一个学期里，学校举办艺术节，让翟先生的“天井”诗社出个节目。翟先生申请了一间朝西的教室，让社员们从各自家中搬来吊兰、文竹一类的淡雅的花草，还有一些精心挑选的盆景，布置了起来。将他们创作的诗词用毛笔抄在宣纸上，一幅一幅悬挂在洁白的墙上。明亮的窗户外面，正是一片连绵起伏、波涛似海的屋脊，屋内隐约有《梅花三弄》的古琴乐曲。开始的时候，三三两两地有一些人来，看看花草，读读诗，然后走了出去。后来，人渐渐少了，或有人来，也不过是探一探头而已。天色渐渐黄昏，社员们见没有人来，也都一个一个告辞回家了。当战卡佳来到“天井”的时候，只见翟先生自己，背了夕阳如血的西窗，静静地坐着，入睡了一般。战卡佳没有打扰他，又轻轻地退了出来。这时候，有两个女学生匆匆地从后面赶上，差点儿撞在她身上。战卡佳见两位都是她班上的好学生，平时也很斯文，这会儿却奔跑成这个样子，便在身后问道：“做什么去啊？”其中一个站住了脚答道：“项五一来了。”另一个早已冲到几级楼梯下面。

战卡佳知道项五一是一个著名的新诗诗人。有一回，她的学生很信任地将一本《街头宿夜者》总五十三期，借给她看。记得有一首诗的第一段是这样的：

向，向，项五一

五一是一个节日

五一是一个诗人

五一是一个孩子

当时她想：项五一是一个领袖。可是在这首诗的最末一段，却这样写道：

向，向，项五一

五一是一个一八八九年的节日

五一是一个一九七七年的诗人

五一是一个一九四九年的孩子

于是，她又想，项五一是一名落伍者。然后她就睡着了。诗刊落到地上，有一页被风吹起，碰到了点燃的蚊香，正好在“五一”两个字上，熏焦了。第二天，她将诗刊还给那位学生时，很抱歉地讲叙了事情过程，请他原谅。不料他却兴奋起来，说道：“一盘蚊香，熏焦了‘五一’的名字，这太棒了，实在是一个象征！”战卡佳不明白这偶然的事故棒在哪里，又象征了什么，只是见那学生没有计较，便放下心来。  这时候，她站在楼梯口，那两个女生转眼间没了影子。她犹豫了一下，也跟着下了楼梯。只见楼下有一间教室。门口围了多人，还有人爬到门上的气窗，吊在那里往里看。她不由好奇起来，就走进隔壁一间办公室。她知道办公室里有一扇门可通教室。她进了办公室，将办公室的门反锁上，然后才去开通向教室的门。门的插销很紧，因为长期不开，生出了铁锈。战卡佳努力扳动着插销，用身体全力顶住门，好叫插销活动。当她终于拔开插销，手上沾满了黄锈，甚至磨出一个血泡的时候，她忽然“扑哧”地笑出了声，她想：她这是在干什么呀？而她本来应该想到可却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门的那一面，挂了一块黑板。她这里一使劲拉开了门，那黑板便落在两名男生肩上，再由肩上落到地上，发生“乒令哐当”一阵响。满满一教室的人都回过头来，看见一位老师一头一身灰土地站在教室后面。教室里静了有那么一刹那，然后便爆发了快乐的笑声。人们想到：这个场面真是太捧了，太富有象征意义了！

战卡佳和项五一就在这样的情景下见面了。项五一站在讲台前，越过坐在椅子和椅背上的孩子们，看见一个受窘的大孩子，她喃喃地说道：“同学们……”然后笑声四起，淹没了她的声音。项五一不由也微笑了。接着，他看见，孩子们让开了一条道，让她走到前边，甚至还挤出一个位置给她坐，他想：这是一个受孩子们喜爱的老师，被孩子们喜爱是多么不容易啊！他心里不由生出一点妒忌。落日的余晖照在玻璃窗上，正好反射在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面好像有一颗金星在舞蹈。她渐渐地镇静下来，抚平了头发，脸上浮起了矜持的笑容。她好像在一秒钟内成熟了，由一个孩子成熟为一个大人。他心中充满了幻觉般迷茫又惊奇的感情，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然后，他开始朗读。  P003-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