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
这是一场声音背后的非正常探索。
我有很多怪癖,其中的一个——在路上居心叵测地观察并记录那些不同颜色的沉默者。从中国西南边陲移民城、香港边境禁区,到美国印第安人部落、墨西哥小城,再到台湾绿岛监狱——沉默栖息于此,地理意义的封闭空间,常常也是时代不善言谈的边缘。
从口吃少年、失语症患者、哑童到拒绝说话的女人:从寡言抬荒者、阿尔茨海默氏症老人、语言不通的移民,再到习惯闭嘴的秘密保管员——沉默欲罢不能,驱之不去,就像一条“不存在”的黑犬,如影随形。
一直以来,我也有一条这样的黑犬。
出生在移民城攀枝花(六十年代的西南三线建设重工业城市,在这本书中,我称其为“花疆”),从小讲没有地域特质的普通话,很多时候让我很难觉得自己是四川人。回所谓老家,在所谓巴蜀之地,偶尔用蹩脚的四川话和小孩交流。常常被称呼“讲普通话的那个”:在北京读书,大家说我是四川的,可是其实我没有其他四川人那种一见到老乡就随口四川话的“默契”。在香港、西雅图,我多次遭遇众人凭借口音猜测我来自哪里的场合,却因这没有任何印记的声音以失败告终。于是,我“被做过”福建人、东北人、甘肃人、陕西人、江苏人和广西人,还有台湾人。名单仍在继续变长。
这场探索的途中,团队里其他国家的人总是以为我是“从北京来的”,但其实我只是在北京住过几年,读过书,没有更多。这种诡异的“他者”身份,在台湾达到极致——台湾人看到我是和美国人的团队出现的,一开始都以为我是美籍华人或者日本人——当然,我至少一定是“外国人”:而团队里的各国人们。不懂“PRC”和“Roc”的关系,只知道都是“china”。就约定俗成觉得我也算台湾人。和团队里美国人、孟加拉人、墨西哥人、丹麦人都太不一样。
旅途的末尾,我即将“回归”香港中文大学继续读书。当大家关心我旅途后何去何从时:“so you’ll go back to Ho“g Ko“g,right?”话中自觉而成的“back”令我感到更微妙的尴尬——那座有着维多利亚港、重庆大厦和“吊颈岭”,擅长安置逃难移民的城市令很多人既觉如“家”,又远不是真正的“家”。
这是一个普通路人的间隔年。
我确实出发了,跟着这个美国人组织的全球漫游团做社区义工、演巡回歌舞、住接待家庭,探索落脚城市、禁区与童年。然而我们的漫游远未遍及全球。我所能截取的只是这个世界多么微不足道的一些人的碎片。
我确实记录了路上的各种人。可这分明是一种伪游记。在漫游路上遇见的形形色色的人,我只是记录那些不开口的人。他们分明不说话,但我邪恶地“迫使”他们开口,再贪婪笨重地记录。往事可能还未发生,未来便已逝去。
这就像是一场根本不会存在的旅行。
那个真实而不存在的“我”,隐匿在每一个沉默者的故事背后——时而是他或她遭遇的某个无关紧要的闻人者,我们和彼此一样既不属于这儿,又不属于那儿,试图进入某处,但总遭到拒绝。时而是在异域旁观的黄皮肤黑眼睛的“瓷人”,身后那个叫做“身份”的影子,蠢蠢欲动,试图逃离,却终无法离开身体:好在总有人对她的关心是因为“瓷人”是谁,而非“瓷人”背后是谁。时而是分不清记忆与现实的“你”,造访他人的生活,然而与语言无关:他们并未对你开口,而你似乎总能“听见”什么:在每一个他人的现在时,悄悄潜回自己的过去再回来,感觉抵达了全世界。
更多的时候,只是个从童年出发,踏上好奇心爆炸之旅的无知记录者。记录的方式是第一人称的谣言,第二人称不靠谱记忆,第三人称假想其开口的“口述”,或许。还加上第四人称的秘密叙事。
“我”曾经出于黑暗,叉归于黑暗,自以为可以呼唤声音构成的某种正义,粉碎这些黑暗,却才发现一个在路上的基本事实——即便再努力发出声音,“我”依然几乎不曾存在。 沉默这个国
你的舌头大概也遛过弯儿。常常口里喷射标点。说着说着,自己也忘了在哪个华丽句子的拐弯处应该把舌头折回来。于是就这么顿一下——走神、忘词、漏嘴。舌头绊一下,没音儿了。那时,我会觉得,“我哑然”是种特别高级的状态。有那么一个瞬间,自己可以进入一种有节制的寂静。就像吱吱呀呀的人生瞬间被抽空一小段,间隔出来。时间也不再发言。
……
P24-26
沉默者,以各种形式存在
这是一门在路上形成的不靠谱非专业的微观沉默学。
在七种沉默者故事之外,辑录剩下的这些人、地方、时间和声音的碎片——让沉默本身,在这里大声开口。
北京:沉默的歌颂者
北京南郊新发地一间不足五平方米的出租房里,因为要招侍作为来客的我。韩祖荣和他的妻子王晓桦破例打了牙祭——煮了饺子汤,还有三个白胖的馒头。
他们并不健谈。丈夫手忙脚乱修补漏雨的屋檐,妻子低头翻找记录流产那场噩梦的日记。在抬脚甚为困难的小屋里,除了门口炉火扑腾扑腾的响声。
一切悄无声息。在一张浸了油渍的报纸角落,我看到韩祖荣为未来儿子取过的名字:韩洪声。沉默而贫困的他,最为渴求的,是洪亮的声音。老实说,他其实是位发声者,舌尖梦想家。
横贯一九九0年代的中国民工潮中渺小的一位,韩祖荣,自少年时代就深知城市意味着更明亮的未来。他初中毕业后,当兵两年,便开始漫漫的城市之旅。十年间,他在广州卖盒饭,在北京做洗碗工、装卸工、卖豆浆、后来是方便面公司的临时工。
像庞大城市里每一个追梦者一样,韩祖荣意识到要想摆脱贫困,必须最大程度发挥自己的天赋。对他而言,那个从家乡麦田地就开始被开掘的天赋便是。歌唱。
在涌入城市的民工数超过一亿、并不断刷新失业率的时候,他做过农民工这个沉默群体大多数人不敢想的疯狂的事。他到唱片公司等韩红,绐田震写信,报名参加电视海选,甚至花去两干七百元录制自己的歌曲小样。二00八年,他终于登上山寨“春晚“的舞台,也成为闻名南郊这一带的民工歌星。即便这
一切并没有改善夫妻俩的生活,韩祖荣并不后悔,只是也悄悄做了决定:如果一定要选的话,在家庭和唱歌之间,他必须选择前者,放弃梦想。不懂乐谱的他,自己写了二十多首歌。就在他家里,他甚至当场唱起了其中几首。听上去,旋律相近,音符简单,歌词主题多是爱祖国、爱父母、爱情人。但他乐在其中,送给妻子的一首,叫做《我会爱你好多年》。 二00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结婚五周年纪念日这天,韩祖荣人生第一次带王晓桦下馆子,花去二分之一的积蓄(三十元),再到做促销的照相馆拍了十元一次性的结婚纪念照。
当我采访他们写成的故事在报上登出来后,我说会把这期报纸连同帮他们翻拍的结婚照寄过去。韩祖荣却等不及。骑车加走路折腾r两小时,直接奔到报社楼下,为了取一份报纸回去“给老婆当礼物”。我相信在给予他诸多写歌灵感破旧的平房后院,他还是会时常吊嗓,在生存之外,为他的小家高歌一曲。在纵然发出声音也未必改变命运的时代,他至少是个满足的歌颂者。
图桑:移民有话说
你可能觉得,一棵十余米高的巨型仙人掌,就那样懒洋洋地立在亚利桑那州的荒地里。疲惫不堪,毫不起眼。但如果休损坏、盗窃或者出卖它, 特别是只要使它位移了的话,那么,你将在监狱里度过你忏悔的小假日。”
在我所寄住的接待家庭里,年过七旬的卡尔爷爷告诉我这么说并非开玩笑。再三个月之前,一个简称为。SBl070”的法案禁止非法移民进入亚利桑那州,允许警员盘查可疑的人,警员有权逮捕非法劳工,引发了大规模的抵制活动。这个法案迫使人们担心这将导致警员侵犯基本民权,更可能因为某一个人长有拉美裔的面孔(这个州的非法移民多来自墨西哥)就面临被歧视的命运。人们甚至开始担心美国会倒退回种族歧视年代。
旅途中,我寄宿在当地这个基督教家庭里,除了慈善演出的排练,所参与的义工服务之一就是帮助当地要上街游行抵制这部移民法的人们准备材料。参与讨论。
我们穿过路边二十米高的巨型仙人掌,去学校、福利院、社区基金会、NGo和保险公司,面访所有为民权与尊严受到侵犯而愤怒的人们,听到他们的心声;我跟随寄宿家庭的老爷爷来到Tucson教哙,聆听到人们共同为人民应有的迁徙自由、移民自由、人格被珍视及免于恐惧的自由而祷告:丹麦人、盂加拉人、墨西哥人、美国人、日本人、中国人。我们席地而坐。在路上开起了关于这个法案的“小联合国”临时论坛:大家在行动前表决自己对于移民法的真实态度,一个和我在同一组工作的墨西哥男生站起来,义正词严地宣告:虽然是墨西哥人,这个法案和我没有直接关系。但是,我不得不说,这严重伤害到我的感情。事实上,请看我的脸,我很为我这张面孔骄傲。
这是多么温暖的反抗:请看我的脸,我为我的尊严骄傲,所以请不要伤害同样的面孔。
这是多么可怕的局面:警员依据你的面孔,可以毫无缘由地上前盘查你的证件,并可以因为你的无法出示而羁押你、遣送你……一切。是因为你的非法“位移”。
从这个意义来说,这与某些地方和国度以地域卷标限制划分人群所属的身份,并无二致。这与一个曾经通过青年死去方才取消一个不合理遣送制度的社会,多么异曲同工。
直到我在图桑市的慈善演出现场见到两个非洲裔女孩。她们特意来到人多的地方,义卖自己亲手创作的手工艺品以及诗歌集,以筹得资金帮助慈善学校里更多的移民孩子,也是以此代表童年发出反对之声。
直到我听见一个拉美裔妈妈安慰害怕被警员抓走的年幼儿子:亲爱的,别担心,我们正合法地“位移“呢。如果说,只能用迁徙借来幸福。那么就在此地,用诗歌交换自由。
如果说,只能有一个不可免于恐惧的童年,那么,成长就在此处停留,看看这是世界的伤口。
直到我在阳光下躁动的亚利桑那,和人们举牌站立。一个华裔老人蹒跚而来,倔强地抖开一块布。依稀可见上面一排坚定的汉字:每个人都是移民。
嘿,他说得没错,除了美洲土著外,我们确实都植根于移民家庭。站就不必扣钱,最后再回到我的原点。我看看人群,听听他们讲电话,聊天、恋爱、吵架,看看每个站是什么颜色——是的,这令我疯狂。我记录了香港每一个港铁站月台的颜色。红磡和中环是红的,天后是橙的,九龙塘足蓝的,湾仃是黄绿的,观塘是绿的,铜锣湾是紫的,深水涉是墨绿的,钻石山是黑的,还有银色的“钻石”呢,至于彩虹站,真的是彩虹。我很高兴我现在地下走遍了香港,每‘个站我都去过。我总是在等待机会,有一天也可以等到机会到每个站的地面看看。
是的,我热爱香港,我也热爱菲律宾。但你知道,这不一样。我爱一个人,并不是要占有他。我现在也没有永久居港权,我拿菲律宾护照,我有香港身份证,但并不阻碍我当香港人。我会在这里养老,今天我正要去澳门看一位朋友,为了告诉她我将继续留在这里,不会和她离开。
喔,天哪,已经到石墉咀了——我坐过了站。我是要到港澳码头的。
终于下车了。她站在能看见西环码头的地方,给我看了她的每一种证件,为了证明她“说的都是真的,从不骗人。经常不说话,但开口一定是实话。”我把这位能倒背如流港铁每,站月台颜色的菲律宾老太太送到原路返回的叮叮车站。她几乎激动地哭了。
我说,感谢你的分享。其实你很擅长讲话。
她说,我丈夫昨天刚过世。他希望我不要对着墓碑优默,而是对着活人讲话。我会在香港过得很好,我热爱这电。谢谢你听完全部。
开始,陌生的她热情展示各种“证据”讲述故事的时候,我还不会确认相信她。我几乎怀疑过这些都是她“行骗”或“推销”的某种前奏;直到她在我面前突然哭了,她一共至少说了六遍地热爱香港。虽然没有身份,没有房子,没有孩于,迕止大也离去,她卸说愿意留下,而非离开。我知道仪此一程町叮车之旅,我所知的她多么片面衙简单,或许在那些不为人知的部分,还有这个小是香港人的香港人更多的爱的秘密。嘘。
前篇 黑犬,黑犬
树上的马克思
华裔男生马克思的身份进化论,始于声音和颜色编码
月在遮蔽之处
墨西哥城女子达丽与中国女孩的身体双语
青草长满唇边的自由
多国籍又无国籍的小弟有一支笨嘴之歌
边境不开口
香港边境禁区祥仔与其父辈所走过的童年
嘘
A m i s 和老兵的台湾往事,魔鬼从不相信谈天
过气的山谷,过时的人
禁忌之地,印第安妈妈和自己打了赌
我叫噗通,来自花疆
路遇另一个自己沉入记忆,一九九六年移民城中学一个非爱情事件
后记 沉默者,以各种形式存在
异彩纷呈 创意无限
自二00六年三联书店(香港)与新鸿基地产台办“年轻作家创作比赛-以来·每届(两年一届)均吸引了不少参赛者参加,仿佛已成为年轻人跻身出版的一个平台。由于体裁、形式及字数不限,而且特别鼓励参赛者用他们擅长的方式进行创作,因此参赛作品便显得很不一样,充满个性,让人充满期待。
过去三届的得奖作品有诗集、散文、小说、图文书、图文+cD、立体书及绘本等,不一而足。值得庆幸的是,题材中有不少是填补空白之作,如弱视人士、渔民、屋村孩子及投资银行经理等的生活:也有第一次出书水准便非常高。叫人刮目相看:也有在获奖后仍不断创作,已成为两岸j地只此一家的代表性作者。这些成绩已远远超出了当初单纯鼓励创作的初衷,而成为新作者及未来出版形态的储存库及先锋队。
本届我们更进一步把比赛的范围从香港扩大到内地,让内地及香港两地的年轻人,在同一舞台上比井、交流,意义重大。没想到的是,跨越文学、绘画、电影、舞台及音乐等界别的两地评审:小克、李仁港、林奕华、胡洪侠、陈丹燕、邹静之、张亚东及张悦然,也因此而熟络起来,彼此观摩对方的创作,并期待日后的合作。
作为。年轻作家创作比赛”主办方之一,我要特别感谢新鸿基地产多年来给予的支持与信任,无论是资源及人力上。感谢所有曾担任评审的创作人,他们愿意在繁忙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及精力,为年轻人担任创作顾问,功不可没。也要感谢三联国际(由北京、香港及上海三联于二0一二年成立)的团队,在简体版及活动上出力。
最后,我也想向历届参赛者表达谢意,是你们的认真对待、废寝忘餐的投入,满载的激情及才华,成为我们办下去的原动力。
如果沉默是金,那么文字便是金子在发声,在这本柴路得的《不存在的旅行》中,作者以文字共享沉默之金。
从中国西南边陲移民城,香港边境禁区,到美国印第安人部落,墨西哥小城,再到台湾绿岛监狱——沉默栖息於此,地理意义的封闭空间,常常也是时代不善言谈的边缘;
从口吃少年,失语症患者,哑童到拒绝说话的女人;从寡言拾荒者,阿尔茨海默老人,语言不通的移民,再到习惯闭嘴的秘密保管员——沉默是历史、现实所加诸人性的禁忌,更是这些禁忌所指向的我们自身不能或不愿面对的困境。
这姑且算是关乎间隔年,沉默者的个人笔记,兼容现实和想象。
你或许可把《不存在的旅行》当做一本开“口”讲话的沉默之书。
你会发现这还是一本什么都没“说”的致敬之书。
“某种不曾开口的生活,某些一言不发的真相。
我们总是太容易闯入,又轻而易举地抽身。 ”
《不存在的旅行》作者柴路得据真实经历撰写几来年旅行的自传与访问记,对沉默者进行田野调查,选取旅途中沉默的人为故事主角,正是因为“沉默者”或许就是最好的“观察者”。沉默是历史、现实所加诸人性的图腾与禁忌,更是这些禁忌所指向的我们自身。
你或许可把《不存在的旅行》当做一本开“口”讲话的沉默之书。
你会发现这还是一本什么都没“说”的致敬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