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箱喑哑(暗火)
我在等待着,火能暗下去,这种态势,并不是全部的熄灭、枯萎和了无生机,而是明火渐消,只剩下寂静的热度和灶里通红的凝结。这样,就可以看见后面厨房的墙上有一块光明的映照,如果是坐在灶口的一块树根上,回头就能看见自己的头像映在墙上。
很有趣。寂静的、没有了熊熊气势的火焰,也就意味着风箱喑哑,不用费力地去“趿拉趿拉”地拉它的把手。
可以肯定的是,在所有的主食做完之后,像整锅的馒头、大锅的汤等等,这些可供一大家人食用的东西做完,风箱就暂时完成了它的使命,可以静悄悄地待在那里,尽管光滑的把手上温热尚存,期待依旧。我喜欢这个时间里灶房的气息,就像一场战斗后,只剩下破烂的旗帜、平静已毁败的墙垣、缓慢曳动的硝烟,这时的观看和走动很有些悲壮的色彩。
一个人。就一个人。脸渐渐地被灶口踱步过来的暗火烤得温热起来,这种温热让人感动的同时有些伤感。这些能烤热人面孑L的烧灼物无一例外地都是在地里长出来的树木或农作物:榆树皮、槐木疙瘩、玉米秆、稻草、豆秸秧、麦麸子等等。这些用作烧锅的东西,有些是堆在厨屋里,有些是垛在外面——墙角、树林和场院里,要用的时候,就背着一个粪萁子,用手去薅,薅过的地方,就像是过冬的小动物突然间打开的一个洞,张开着,有些新鲜的味道散发出来,鼻子就有些痒。
铁锅里,蒸着的,煮着的,实际上就是从烧火用的这些物什上摘下、砍下或打下来的东西,榆钱和槐花,和上面以后在锅里蒸;稻米或者豆子,放在水里去煮,锅底的作物秆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绽放出的红色旗帜舔着锅底,当能吃的粮食要散发出特有的香气(或者要消失在人们的嘴里)时,锅底里的那些根秆在这种绽放中正趋于萎顿——和在地里时的姿态正好相反。
地里。泥土的王国里——我们还能看到什么?之前,已经发生过什么,无从知道,我是说在泥土的更深处,那些埋藏着的,昏睡着的,几万年,或者几亿年以前,我们无从知道它的火焰滚滚和冰冻千尺,它的移动的大型动物和贝类的休憩或者鱼群的飘游,但是,一瞬间(这一瞬间,就是我们活着和死去的整个过程),我们卑微的身影出现在那些树林的前端,出现在那些庄稼的深处,照料着从破土到收割的整个过程,这些偶然的人们和偶然的作物的成长,有时候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盘旋在这个地方,就像一群小鸟在一棵大树上安家,早出晚归,唧唧喳喳,吞下活命的东西,拉下苦闷的粪便。
但是,看见了吗?阳光,喜庆的阳光,不可缺少的阳光,在整个的一生中,我们都处于这种无可措手的照耀之中,这种必要的照耀,让我们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同时知道了自己在活着,同时还有树木和庄稼——它们的影子要更长更大一些,这就是阳光所能告诉给人们的。
在黑夜降临的时候,也就是影子暂时消失的时候,我能够隐隐约约体会到另一层东西的存在:睡眠、昏寐或者死亡。所以,影子,都要有个喜庆的影子,在阳光下,影子在由小到大,也就意味着你在阳光下呆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影子消失的时候,你是不知道的。就像你不知道黑夜是怎样降临。
但是,现在,风箱喑哑,它们暂时都还在地里呆着,还远没有抵达,还在抵达的路上,还在阳光下,还有自己的影子,也就是说,黑夜,它还没有降临。
我一直在看,一直在呼吸。那个时候,开始有风了,开始有雨了,风从南边吹过来,大量的空气自由地袭动,那种随意而放纵的无形之物,一次又一次地袭来,它让所有绿色的东西不断地变换形状,往北,往西,往东,往南,弯身,转头,下腰,这种舞蹈从来没有停息,世界,每一秒钟会有每一秒钟的姿态,绝对不会重复。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就是——世界在变化。
雨水下来了,大的水晶的颗粒,从遥远的空蒙的天宇,以一条长线的姿态就这样做垂直打击,我想,如果有分贝扩大器,也许会听到每一滴雨水从空中滑过然后打落下来的尖啸声:嗖——嗖嗖——嗖嗖嗖嗖,像极了子弹的运转,但是雨滴的下落,在大多数的年景是个喜剧,那些飞奔和跳跃,对每一个绿色的生命而言,都成为滋养的暗火,成为恩赐的际遇和相逢。
相逢的喜悦,巨大而普遍。没有人告诉我这会是什么样的体验。常常,我和很多的脑袋一样,充满了愚昧而无辜的顽固,充满了不被察觉的可悯之处,我们奔跑、诅咒、逃避这湿淋淋的处境:日他奶奶的这雨下得!这就是我们这些无可救药的憨种们发出的亵渎的语言。因此,你可以看到,在一个又一个的雨天,有太多的身影这样迅速奔跑,我们自以为可以逃避什么,包括这些打击和幸运。
池塘宽阔,运河久远。这些大片的“密箭”毫无保留地射进去,就出现了无数的水面的坑凹,然后,这些坑凹迅速地恢复,差不多在同时,这些平静点被再次命中,绝无怜悯。硕大的荷叶、颀长的芦苇、沉默的树干、坚硬的路面,所有能在土地上裸露的东西,都在一片水的雾气中发出和谐的接纳的声响。“嘭嘭嘭”“刷刷刷”“咚咚咚”。我觉得这声音就是一种美妙的对话,这是雨水讲给大地和大地上的树木及庄稼的,也是告诉给极少数人们的,充满了未知和特有的音律及符号,如果你能听瞳,你会是一个幸福的人。
雨水结束。植物安息。好多时候,我就这样呆在风箱喑哑、明火渐暗的厨屋里,这个时候,我的奶奶、姥姥或者我的母亲,她们会咳嗽着走出厨屋,到宽阔的屋外去呼吸新鲜空气,而这个时候,我蹲下,在我原来帮着拉风箱的地方很有耐心地蹲下来(现在,我还是喜欢在一些厨屋里的灶前蹲着,只不过再也没有那样的风箱了,也没有了那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我的耳朵开始活起来,我能听到风箱停止劳作之后的很多声音:雨水滴落、阳光的绽放、风和庄稼那绿色的没有休止的摇摆和呼吸。
我会用一根树枝伸进灶内,去挑动那些燃着的但是没有烟的植物燃料,他们即将成为灰烬的时刻,让我悲喜交加。我会往里扔一块地瓜、玉米或者一小捆毛豆。我在等待着这些东西被烤熟,我在等待着它们在里面发出突然的“劈啪”声,因为这种声音让我非常熟悉而又陌生,就像在野地里的阳光和雨水中听到的一样。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噼啪,噼啪。熟悉的,而又陌生的。在风箱暗哑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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