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在曲折时,大江并不长,大江在展开来也不长,它惟有在人类生活史上,向下奔流的时候,它才长了。
这一道亘古的白练,它是怎样的从那小小的沙漏里跌落出来,又装满了沙漏的啊。风从它的上面消逝了,蚊虻从它的上面消逝了,雨点从它的上面消逝了,草棍从它的上面消逝了,尘土从它的上面消逝了,唾液从它的上面消逝了,树枝从它的上面消逝了,泡沫从它的上面消逝了。生命也从它的上面消失了,连一滴也没有泛起。
方形的石子浑圆了,盐粒重新回到海水里去,泥土飞扬在天空上,桅杆一年一年的消瘦了。大江流淌过去。年青的心,在它的两岸的砂碛上,寻拾蚌壳。顽固的爱情,在凝望着江流的时候,化作了悍的石柱,面对着江心,来往的渔人,指点着以它作为航行的记号了。
大江在滚流着,并不夸张,也不好看。大江也不怎样宽,它并不比一条没有名气的河流宽到那里去,一个敢夸口的牧童,他说踩着江心也可以踏过去。但是他没有能作到,多少条汉子,都没有能作到;而那多嘴的牧童也在一天篙杆失了手时,滚落在水里了。
大江是从星宿海里流泻下来的,它是从烟霭和毒瘴里生长大的,所以它的水流里,也充满了阴险和恶毒。一直到它奔流过七十二个险滩之后,白马滩,滟堆,长滩,瞿塘峡,巫峡,牛肝马肺峡,兵书宝剑峡,三十里滩,巴峡……它才平静了,匆匆的奔到海里去。
江流的两岸的石子也是奇特的,有一段是湛黑的岩石,它一挂一挂的排成了沉着的铁链,一半跌落在江里,一半裸出在水面。铁链下面石子抖然的作成了蜂窠,青苔混和着水绒,黄漉漉的黏附在上面,成了很好的蜂蜜。水珠从每个蜂窠爬进去之后,再飞腾出来。龙麟甲是斜角的石片组成的,拆叠在细砂上,如同整只垂死的蜥蜴。销钠甲的石片是一个一个连锁的套环,一片环节连接在另外一个节片上。云片似的石层也一坡一塘的躺卧着,酥糖似的散落起来。树根崖是每块石头都粗糙得像酸枣木的根,而黑莹岩,则晶洁得像一条条水葱般的黛色的玉。马肺石是被几千万只肺痨的细菌所腐蚀,一束脓疽溃烂的肺在江沿上倒挂着。污黑的血就从这上面向下滴搭,沙石岩,火成岩,风化岩,黏土层,木变石,涪凌石,殊砂石,钟乳石,盆底石,火马石,石钟石,河淤层,玳瑁石,白晶石,吸水石,红瑕石,随处的替换着,它们就这样粗心大意的规整了狗牙样的河床。
大江夺出了燮门,迎面突起了巫山,这几千年耸立在这儿的女娲的另外的一只嘴唇,它是饥渴的吞食着大江,这块石头是以整个的山形作成了的一个青葱的奥秘。只有一个诗人曾说破过,后来没有一个人说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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