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吹”
高音喇叭开始播送高调的样板戏时,我不仅已经能够“立场坚定”地走路了,而且还学会了跳前苏联《天鹅湖)那样“芭蕾中国化”的舞剧《白毛女>选段,“北风吹”。
无产阶级杨白劳的女儿喜儿,家境贫寒,但她纯洁、美丽、勤劳,她宁愿做山洞里的“白毛女”,也不愿做恶霸地主黄世仁的太太、小妾或二奶……总之,她有着美国自由女神的爽气,她有信仰和人格,是我们五姐妹崇拜的优秀贫苦女青年偶像之一。
“学唱样板戏,争做革命人!”每天入睡前,父母和四个姐姐都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在北风吹的晚上,洗好脚丫子为全家表演节目。在钻入舒软的被窝前,我穿着开裆花裤,踮着左脚尖,抬高右脚,像画报、电影上的喜儿那样,—边跳着,一边唱着:“北风那个吹哟,雪花那个飘……”
不知哪个姐姐接唱道:“北风那个吹哟,裤衩那个露-…-·”
我这才意识到,由于右脚抬得太高,开裆花裤让两腿之间像饺子露了馅……这个优雅的芭蕾动作没有“革命”到底,实在让我痛苦。像丑小鸭那样,在家中的“众目睽睽”之下,我变得灰溜溜,迅速地钻进了被窝……一肩担尽古今愁
乡下大伯的小儿子和我差不多同岁。那时乡下很穷,仅靠一些工分过活。
某个寒假,父母带着年幼的我去拜访大伯,在那里小住几天。走山路前,大伯把我和表兄放在一对挑米的箩筐里。他把我们放稳妥后,挑起扁担.趁假期农事不忙时,带我们去亲戚家串门。
大伯剪一个平头,年轻蓬勃,像父亲一样帅气。山风徐徐吹来,吹走了世事的艰难。我和表兄分坐在两头的箩筐里,随着大伯挑动中的肩膀有节奏地左右上下抖晃着。表兄比我至少重十斤,大伯经常要调整肩上的担子,以防担子只往表兄那一头倾斜。大伯嘀咕道:“男女一碗水端不平呀。”我和表兄既感到坐轿子般的威风,又觉颠簸的不适,咿呀哇啦地叫嚷着要下来自己走路。大伯吓唬我们说:“挑去大街,卖掉这对金童玉女……我们要到目的地,哪有不一路颠簸的?”一路上,我们三人闹闹嚷嚷。大伯轻松地走了近二十分钟,一点也没停下来放“轿”休息。
大伯母过世早,大女儿帮着大伯料理家务,却在很年轻的时候过世了。大伯没有再娶,做爹又做娘地养育着五个儿子。我们家经常救济他家。“我们要到目的地,哪有不一路颠簸的?”这句简单的话语.原来可以成为我们人类结束哈姆莱特般“是继续活,还是死”徘徊独白的最好答案。大字不识几个的大伯,有着“一肩担尽古今愁”的悟性。像大伯那样朴实的人,原来就是我们生活中的大师。
长大后,我看到丰子恺的一张叫做“一肩担尽古今愁”的漫画,觉得意境很相似。我还没来得及给他看,“硬汉子”大伯已经劳累得入土安宁了。后来,我每读到或听到“肩上的担子很重”这句比喻时,就有了以上很痛切的联想。
鬼?贼?阶级敌人?
那时,一到晚上父母就到各自的学校去政治学习,跳忠字舞。母亲的学校有一个专门用作开会、学习、跳舞的大教室,离我们当时的两问住房不远,因此我家每天十二小时都是热热闹闹的。
有次我生了感冒后,还经常咳嗽,正在恢复。那晚,父母放下厚实的蚊帐,让我八点就熄灯上床休息,还指定姐姐看护我。姐姐们玩兴甚浓,都在不远处学校的门厅里踢毽子,大约把我忘了。半睡半醒间,突然,我屏住呼吸,从挡灰的厚实蚊帐中隐约望去,窗外朦胧的月光中,一个又高又瘦的人,在家中的角落里正一个个地翻箱子。他搜一会儿,停一会儿,动作很慢。远方绝对投有教堂的钟声,只能隐约听见“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的语录歌。
偷去吧!偷去吧!偷去吧!我阿五早就不喜欢穿四个姐姐剩下的旧衣服了,像过年那样,这下父母就有理由给我买新衣服了。
一分钟,两分钟……时间漫长地熬过……
这个人究竟是鬼?是贼?还是阶级敌人?我一有动静,我的小命可能就没了。可是,我越想屏住呼吸,嗓子越痒得非咳嗽不可。我压抑许久的一连串咳嗽使得床都摇动起来……
“啊!”这个鬼一贼一阶级敌人吓得一声尖叫,拔腿跑出房间,嘴里还喊着:“见鬼了!见鬼了!”
大鬼居然被小鬼的咳嗽吓着了。做贼心虚。
不知过了多久,父母和姐姐终于陆续都回来了!我对他们描绘了当时的情景,他们翻箱倒柜全都检查了一遍,却没见少任何衣物。可能是我家本来就没有什么金银财宝吧。
新衣服梦想的天折有点令我失望。大搜查后,家人断定我可能是做了噩梦。在贫穷的时代,即便穷鬼碰到穷鬼,也偷不去什么,只有人证,没有物证,也只能当是噩梦吧。奇怪的是,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记得那事,看来应该不是噩梦。P14-18
从1963年至今,中国经过了近半个世纪。我变中年兔,我爸变老年兔。兔子尾巴其实长得很:中年兔和老年兔依然童心未泯地在蹦跳。“乾坤一台戏,日月两盏灯”,我写下中年兔、老年兔“领衔主演”的回忆,作为送走兔年、迎来龙年的“贺岁”书。
我在中国所经历的二十七年是中国的特殊时期:文革—开放—留学……然后,我又在美国生活了另外二十一年。所以,我现在回想起来。一些事情依然带着很深的中国特别时期的烙印和美国社会的特点。我的回忆也就散发出一股奇异、迷惑的中美混合味,就像美国中餐馆里的什锦炒饭……
在美国住了二十一年的我深刻体会到离家越远越久,往昔的回忆越像图像那样栩栩如生。于是,附上一些插图可能会使其更温馨、反省。于是,从未画过插图的我,竟然发现自己的潜力“一发不可收拾”!我憋了三十多年的灵感“像火山一样喷发”。我的绘画水平停止在三十多年前。当这些年记忆的图像扑厦而来,我决定自写自画。再现那些特别时期中普通人所体验的日子。
有位哲人说过:“每个人可以是时代,每个人可以是英雄,每个人可以是史诗……”美国重在大多数普通人在人世间平等而又独特的生命力。既然世无完美之地,每个普通人其实都可以是经久耐用、备受挫折的“英雄”。我十分感谢主张“生活·读书·新知”人生目标的三联书店出版此书,因为三联的主张也正是我人生的所求。我写下这本趣忆,旨在打破以往传记“高大全”的神话。我如实描写四十多年来中美生活巨大变迁中的小故事,并表示像我一样的普通人在特别的两世两求中如何学会做人的道理,服务社会。找寻生趣。
二十一年前,我只身来美国留学时,没带多少美元或其他昂贵的东西。在两大箱子里,除了一些换洗衣物、被子、毯子、大衣等日常生活用品,还带上了小学暑假中我练习绘画的一小本画本、一些剪纸习作(曾经夹在毛选里面)、藏书记录本、中外名著读书笔记本、大学日记本、进修的学习日志等一些“自我成长”的精神宝物。在美国几次搬家后,这些“古董”现在依然还在我的一个小箱子里。那些在白纸上着色的剪纸作品居然没怎么褪色;那些蜡光纸更没退掉“革命本色”,三十多年后看上去依然很新。
我反复翻看一叠自己创造的文图俱有的人生“小人书”,就像用手指在纸角翻数“大团结”、绿美钞,我欣慰地想:好一堆精神财富……光阴荏苒,记忆如昨,在辛勤的中美世界蹦跳不止中,中年兔子的我已经体验了太多的两世两求。
我们的人生之戏从来不是孤立的:它们来源于家庭、各种教育、社会政治,周围的很多良师益友,古往今来的中外名著,一个相遇的人不经意的示范、小帮助.一个鼓励的微笑、交谈,一句人生警言……它们不知不觉地在我们的人生中烙上印记。在几十年的人生混沌、逆境中,我们也能从中培养起挫折商,去伪存真,提炼感悟和豁达,达到“四十不惑”的自由心境。回首四十多年。我满怀对两世两求中那些良师益友的感恩。借此,我表示对他们的尊敬。文中90%的故事属实,10%可能是记忆误差或文学中的“添油加醋”。在我过去的二十一年旅美日子里,我渐渐和大多效提及的人们已经没有或没法联系了,但是,这并不表明我已经忘怀他们。其实,在美好记忆中,他们显得更加清晰:远者生敬意。
2008年3月初写,2011年3月修改于美国中西部
2006年初夏的某天,女儿用中文在“百度”、“雅虎”上查寻《让我们荡起双桨》这首歌时,多种悦耳的唱法立即从电脑里跳出来。末了,我突发奇想:何不查查中文互联网上的“叶冠男”?之后的两个小时里,我仿佛从十七年中文互联网的睡谷中苏醒过来……
在各个网站上,我发现我的小说《我拨错了电话)、《博士主夫》以及其他一些随笔被不断地评论,《留美手记》、《美国随想》也被中美几十所图书馆收藏,包括哈佛大学的燕京图书馆……这些年,我的作品在多家网站停留,而我这当事人却浑然不知。因在美国的商场拼搏,我早已把中文作家的美梦“冬眠”了。我也纳闷,这么多年我怎么能投身在美国的房地产业中而毫无“中文作家”意识地生存着?
我不能不惊叹这些年间中国互联网的迅猛发展。我猜想这些“信息革命”大概发生在1998年以后,也就是我在美国密歇根州做房地产的这些年问。这些年我一直是在英文互联网上查询房源,用英文电邮和客户联络。我整天忙忙碌碌,偶尔浏览过几家最早的全球中文文学网站,一度以为这些网站是“全球小道消息居委会”,颇费宝贵年华。我不是网络写手,不曾邮稿,不曾“博客”,对这些不以为然。现在或许我应该静下来想想自己是否应该融入全球多媒体时代。科班出身也罢,留过学也罢,作品在正规的出版社发表过也罢,清高也许只是一件奢侈的古董。作家的作品,通过网络,应该更显其表达的“个人性、开放性和交互性”。
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笨拙地在中文互联网上“闲溜”。一不小心,我点击到某个网站,从那里蹦出几个“土著部落”的“女首领”,她们丰乳肥臀地搔首弄姿,几乎一丝不挂地人来人“网”……我连忙大无畏地对正在一旁做功课的十岁女儿喊道:“闭眼!”像所有天下母亲一样,我希望小孩的童年能长一点。
我东张西望,小心翼翼地点击鼠标,生怕鼠标塞宰的声响惊扰了其他几个“冠男”的生活。广东居然有一个“冠男名人堂”,在“作家叶冠男”旁注着“作家简历暂缺,请知道的人输入”。我一点鼠标而过,下意识地将椅子推离电脑屏幕,像是隐身人那样地玩起捉迷藏游戏。
转眼问,信息世界“风起云涌”:我在杭师院英语系的学友马云开创了中国阿里巴巴;文学社的中文系老兄陈烟土成了房地产大亨,在网上推销浙江房地产;我的作品被一些文化、学术刊物评论;我尊敬的教授的书籍和自己的书在网上书店出售;我认识的英语老师在网上传授学好英语的高招;很多亲朋好友在网上聊天;后生可畏的韩寒们在网上进行思想革命……
这世界在变小.变近,变快!
海内外亲朋好友经常问我:“最近忙不忙?”我答:“我在异国生存,不忙才怪,真是忙得团团转”……
就连过节我也忙得团团转。一年又一年,我交错着过美国节日、中国节日,顺便也过邻近的加拿大节日。
我的舌头也忙得团团转:我一会儿讲英文,一会儿讲中文,一会儿说凡旬日语……
自从我对中文互联网有了伟大的“哥伦布发现”,除了英文互联网,我也开始每星期上几次中文互联网阅读、查询。我要英文世界的“Guannan Ye”和中文世界的亲朋好友、读者、“叶冠男”进行“零距离?接触!我也在中文世界里为“寻找冠男”、寻找自我、寻找自己的过去而忙得团团转……
《两生两求》由叶冠男所著。27年中国成长的经历,21年美国求学打拼的过往,一个以英语为专业、以文学为梦想,却跻身于竞争激烈的美国房地产行业的中国女性,以她的故事构成了一份《两生两求》的成长记录,也折射出中国的发展路径,以及东西方文化的异同。这是一份个人记忆,更是一份时代记忆。
中国是“娘家”,美国更像是我的“婆家”;“泼出水”去的女儿,飘飞的“叶”子,是时候进行一场回忆之旅了……叶冠男所写的这本《两生两求》以她自己的故事构成了一份“两生两求”的成长记录。这是一份个人记忆,更是一份时代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