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妻子进入我家,等我幼小的女儿成为全家的欢笑之源,我们全家期待的目光就指向了我。
我仔细想过:自己怎么回北京?北京根本不缺中学老师,看起来,我还得从京剧编剧上下手。因为从这一点讲,我算是教京剧写作的科班出身,只要能有成绩,去哪儿都不成问题。于是,我抓住夏季最炎热的时候,每天中午从固安县城骑车北去,上了永定河大坝的南岸。我坐在柳荫下,连续写作多日,终于搞出一个现代京剧《骆驼岭》。为什么要取材新疆的“文革”时期呢?无非是为了证明,这个戏出自我自己的手,而不是背后有老先生帮忙。我采取多快好省的办法写出剧本,但心中还是不太有底。我当时是想用这个剧本作跳板,如果被上级剧团看中,最好能跳到石家庄,进省剧团:稍差的话,就进廊坊,那儿有个地区的河北梆子剧团。左右三思,又想在投稿之前先向北京征求一番意见。我就把稿子寄到首都的中国京剧院,写明老编剧范钧宏先生收。寄出之后,如石沉大海,几个月没有回音。我侧面一打听,才知道范先生因为“历史问题”还没“解放”。我想这下子是彻底完了,抓空再复写一遍稿子,直接寄“省团”吧。
也真是巧了,这时范先生就在北京直接与我父母联系了。他骑车到我们家,头一句就问: “不知您二位愿不愿意城北进我们剧院?”原来,他收到我的剧本后,立刻就把稿子转给艺术室负责同志传阅。大家都觉得剧本不错,而我这些年的经历更难得——一方面对京剧编剧有基本功,同时又下到基层、边疆十五年。艺术室的负责人签署了意见上报剧院,剧院又上报给文化部。恰巧文化部当时正着手从全国基层选拔中年艺术尖子进北京,目的为了充实样板团。此外,要解决的户口只有我一个,而同样情况的其他人,往往是一家三四口。这样,从节约户口指标出发,我很快就被选入文化部最后的调动人选之中。
最后,在1979年12月中旬,固安终于接到文化部发出的调令,调我回北京,去文化部属下的中国京剧院报到。县里没产生任何阻力,学校只觉得光荣。连续几天,学校领导与同事为送我走做准备。我心中非常感激,此时又非常留恋河北的这一处农村。全县十多个公社我待过其中的三个,我教过公社的学校,教过大队村子里的小学复式班——教室里一分为二,比如一边是一年级,另一边是三年级。我在左边教算术,让右边自习;等十分钟后,再把两边的活动颠倒过来。尤其是村子里的小学,公办教师只我一个,其他都是农村的民办教师。
县城中学是河北省的重点中学。我临走时,学校派车送我回家。半途经过永定河大桥时,我俯身望了望南岸大柳树下我坐着写剧本的位置——我想,要是夏天时不辛苦干上那些天,就出不来我的本子,也就无从谈起向北京的调动。在永定河南岸的七年生活,还包括在新疆塔里木的八年生活,马上都要成为历史,我马上要进入的是京剧的国家剧院。他们曾是样板团来着,有著名的演员与其他创作人员,有很大的辉煌,估计也有不少的麻烦。要不,他们为什么还要四处调人进来“掺沙子”呢?而我这么个人,如今也变成革命的沙子了么?回想自己在新疆的岁月,那里有塔克拉玛干大沙漠,那儿可不缺沙子呀!固安土地严重沙化,沙子也是遍地。但文艺界昔日的楼堂馆所,讲究的是干净纯粹,似乎不太能容得下沙子……况且,这沙子还需要是“革命的”呢。
这样想着,车行驶过了永定河,进入了北京的大兴县。车到了黄村,车更向北进发……
我马上就能回到家。当然,这“家”有三重含义,一是父母的那个小院,二是工作单位与同事,三是未来我要完成的任务。
回想我这十五年,是绕了多大的一个圈儿,从北京出发,完全离开了京剧,我先“下”到边疆基层的最“下边”,遇到的完全是最陌生的人与事;经过长久的考验与折磨,我没垮下,反而更坚强了,终于带着一肚子的泥土回到了首都。我现在要进入的,却是宝塔的最高处。我能完成国家对我的信任么?我能对得起这次的选拔么?当然,我知道此刻不能想太多,但我又怎能一点都不想呢?
我只是暗下决心,先多看,然后才是脚踏实地,认真干一些实际的工作出来。时间不等人,我要抓住这属于自己的时光,不能有一丁点的虚掷与浪费。最好,我能替父母多干一些才好。这十五年,我的这十五年,就算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我的父亲母亲,你们的这十五年,我是亲眼看到了你们的痛苦与无奈,你们生命最可宝贵的岁月就这么浪费过去了,无奈啊无奈,儿子如今有幸回来,虽然跟你们不是在一个单位,但也总是在同一种文化部门,但愿我们今后的声音,是能够彼此相通的吧。P19-22
终于到了收尾时刻。我如今是老且病着,最后再写一些总的感慨。
这两年京剧又开始走好运了。原因则是外因加内因,更古老的昆曲首先获得新生,时不时地“刺激,,京剧两下子,这让中国最大的国剧情何以堪!京剧也知道努力了,于是从北京到各地,一下子出现了大量适龄的优秀演员,行当整齐,几年中训练得当,人一到齐就可以开戏!这里的“适龄”是重要的,几年前才开始抓,抓的目的就在于今天开戏。如今有了成果,观众也可以看到极一时之盛的状况,何其幸运是也!但也不是没有隐忧,过上二十年三十年,这些表演人才也都到了退休年龄,如果他们到时候全都不在了,那么多的舞台岂不空空如也?
……
我在这里结合人生与社会实践尝试着“说戏”,第一集到此为止。我还会一个一个题目往下写,如果写出的东西不招讨厌,那我就会持续地写下去。如果社会反响不如意,那我就准备就此停笔,读者可以用老的戏词喝止于我,说“养养你的老精神吧”。
七十岁的人了,就懈怠着“了此残生”也不为过,您说对吧?我忽然觉得,写到这里的这本书,如果照这个样子发表,或许会不是“东西”。而到了后世若干年的时候,强大的祖国想借助京剧赢得一些新生面的话,再把这本书稿找出来重新印刷,或许倒是本很不错的“东西”了呢!
作者
2011年3月14日
京剧究竟是不是“玩意儿”,这话还真不好说。五六岁时,祖父带我去北京的前门看戏,只记得是武打戏,最后舞台前方落下一张大网,把台口正蹦踺的那妖怪给罩住了。我当时觉得很好玩,觉得真有“玩意儿”。这时的这“玩意儿”意思是正面的。结果也就因为这一罩,从此就把我罩进了京剧的网罗。三十年后,我成为专业的京剧工作者。
当然,我是从外地非文艺的基层“上调”进入中国京剧院的,那时我很感谢组织,能给予我如此的信任。这时京剧变成了革命工作,就再不能叫它“玩意儿”了。尤其是在1990年举办纪念徽班进京二百周年纪念活动时,那年可是我的“大年”,出版了三本新书(《梅兰芳与二十世纪》、《京剧架子花与中国文化》、《品戏斋夜话》),还给李世济写了一出新戏(《则天武后》),并获得文化部的文华大奖。可也奇怪,就在我最顺的此刻,我心中却隐隐感到了麻烦,总觉得京剧的前景不妙,看着旁边梨园人一个个都争着干活儿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成语:“僧多粥少”。我思虑着自己,还需要哭着喊着拥挤着向前去争夺那碗粥么?
我稍微向外挪了挪步,向老字号业内走了走。一试还行,我还干得了,甚至能比梨园干得还好。结果这一来,我就变成“两边的人”了。等全北京都在奔向奥运的时刻,我又极力把身子向上提了提,我要努力让自身达到京城文化的高度。
于是就在退休前后的那几年,我几乎彻底离开了梨园,我还出版了写京城文化的书。原因很明显,外边的世界更精彩,我“玩着”干了许多活儿,有些累,更有不小的安慰,庆幸自己又转了一次业。如今,我可以拿出这几年的劳动成果(有《新北京》三部曲等一批书)贡献给读者了。但在欣慰的同时,却又萌生出一个奇怪的感觉:偶一回头,我又瞟见了京剧,它居然又把我紧紧地抓住了,我真想利用余生再接触一下这“玩意儿”。但马上又想,如今的这“玩意儿”,仿佛却不是我幼年遇到的那“玩意儿”了。
您会问:你说了这半天,究竟还有准谱没有?京剧它究竟还是不是“玩意儿”?您可真厉害,这样的咄咄逼人——非让我拿出个现成答案来!可惜我不能,至少眼下还不能。请您先耐心听一听我在本书中的述说——诚然,都是我最私人的记忆;然后再容我在书的最后,去正面回答您的问题,保证回答您关于京剧究竟是否“玩意儿”的提问。
作者
2007年春节起笔
《城北说戏(1京剧这玩意儿)》内容介绍:徐城北的“说戏”是有来头的。自幼跟祖父瞧戏,又身处记者世家,多与梨园名角耳濡目染,虽无心插柳,却命中作为专业剧团的作者,一干15年。写过剧、论过戏、出过专著,但如同人们称他“城北徐公”,并不因其貌得名一样。他的杂(涉猎广泛)、散(散论闲文)、玩(把玩品味)成就了他的写作生涯,更多了读友。于是一发不可收,越发信手拈来,在若干“三部曲”后,开始“五指连弹”。这不,就有了被他称为私人记忆的5本“说戏”。其实,书中不只说戏,也说人说事儿,这或许正是读者想看到的。
《城北说戏(1京剧这玩意儿)》的作者是徐城北。
《终于一步登天》、《徜徉在落叶中》、《宽大的练功厅》、《肥肉事件》、《承包才是大事件》、《公交车上我让座》、《样板戏有余毒》、《没了立锥之地》、《别了“梨园写手”》……其实,《城北说戏(1京剧这玩意儿)》(作者徐城北)中不只说戏,也说人说事儿,这或许正是读者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