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
在茂草间,在有水声流动的近边,人可以听到蛙,虫子……诸多种的声音,起着无目的交组,和谐地随伴着黄昏,随伴着夜,广茫地爬行。
成群或是孤飞的老鸦们,掠过人们的顶空,掠过白桦林的高梢,飞向天的一边去。——那边是-片宁静的田野,田野的尽处是一带绵绵无尽的远山。太阳就是由那一面山脊的部分滚落下去的。老鸦叫出的声音,常常是不响亮,低哑,充饱着悠沉和倦怠。
桦木林是丛密的,从这一面不容易透视出那一面。中间杂生着非常茂盛的狭叶草和野蒿,这是很挑皮的小东西”沿路生着的,时常会绊住行人的脚。其间野藤的牙齿,更很容易将你的脚踝绞出了血。
这里的蚊虫,唱着集合的曲子——枪声在这个时候也渐渐痦哑下去;人们的脚步也开始松弛,不经意会踏翻一块石头,使它落到小溪里面去。
一切被窒息在黄昏里一样,谁也不交谈一句话。任凭蛙、虫子和溪流占据了这长谷的空间。
小溪不大纡曲,伸长在谷底下,靠近路的右边,那是和这条小路并列,常常维系着友谊的关系。每行一步人可以听到它在唱。至于蛙们呢?因了人们的经过,暂时会跳进水里去,或是爬向沿水生着的丛草里面,随后它们会自由地再爬出来。
为着便利任是某个时间全可射击,全可以和追赶自己的敌人们开火,所以步枪并不拘泥,任便每人取着合适的准备姿势。
每人的子弹袋全变得空虚了!病蛇般的软垂在人们的胁下,随着人们的脚步在动荡。
就如才想起什么重大的事情,小红脸摸出了小烟袋,可是很快的又掖在原来的地方,他想着:
“这是不行的呢,还不是吃烟的时候啦!”
他底小烟袋已经是一个整天没在他底嘴里出现过了。平时小烟袋很少离开他底嘴。当他底小烟袋咬在嘴上的时候,他快活、闲暇……一副充血的脸色,喝过烧酒般,红红地;瞳仁近乎黄金色,眼睑有些浮肿,他还生着不甚浓密的胡须……
他一只手并不舍开,还在摩桫着烟口袋,同时开始在思想:为什么还不该停下歇歇,让他吃一袋烟呢?枪声不已经没有了吗?——他侧开头,避开前面别人脑袋的障碍,哨一哨走在更前边的领队。——那人还是不松懈,没有思虑的样子走在前面——小红脸近乎失望了!他想还是不如做农民时候自由多了!他可以随便什么时候吃一袋烟。就是在手里提着犁杖柄手,也是一样哪,也可以使小烟袋很安全地咬在嘴里呢!那样的日子不会有了,不会再有一个太平的春天和秋天给他过了!他遥遥看着那边的田野在叹息,小烟袋又凄默地捏在手里,抵近嘴巴边:
“我们该歇一歇了吧?”小红脸不大的声音提议着。
“小红脸同志说的对——我们全该赞成他。”
这是谁的声音呢?人们没有工夫去察看。他们只是哄笑这咬字眼的,和不常说不常听的话。什么“同志”,什么“赞成”……他们觉到谁能说出这样几个字眼,那真是太进步的家伙!
全是疲乏的。全赞成小红脸的主张。但是人们的脚步谁也没能第一个就停下来。小红脸的烟袋还是如先前一样,空空的捏在自己的手里。这是说,还没听到领队发停止的命令。
这样又是一段路过去了。横在面前的是一尊广平的大石头。在队前头一只手臂向着天空举起来,接着又迅速的落下去,接着有很平静的“停止”两个字的声音,使每个人全听得很清楚:
“弟兄们,我们就在这块石头上歇一歇吧。不过这里也不是安全地方呢!歇不多少工夫的,知道吗?我到对面那个小山上去担任警戒,你们可以替换着到底下小河里去喝点水;洗洗脸,吃点干粮……无论怎样,明天一早晨,我们也必得赶到王家堡子——每人应该担心点自己的枪,不要平放在地上,或是碰到石头……”
领队的话并不被谁怎样注意着,不如平日那样吸引着人们。人们的心中只是占据着那清凉的水流,袋里的干粮;小红脸呢——只是他手中的小烟袋。谁也不注意萧明说完了话,怎样自己提了步枪,走下谷底,跨过小河,努力地弓下身子爬向对面的小山上去……
在小山的上面,可以超视过桦木林,看到那_带远山一人家的房屋不常见,尽是一些不规则的树林。太阳已经完全沉没了;在群山的后面,有着很浓黑的晚云开始浮动……
他默然地数着,日问他们和敌人接过仗的每个山头。隐约还可以看见那个独立而不甚高大,有些像乳头形的山峰,在那里被击死了两个弟兄,眼见着被敌人割了脑袋!
“这又是牺牲了两个弟兄!”
萧明底眼睛有点朦胧——悲伤和疲乏攻打着他。从这一面石头上,他看出那是刘大个子,腿拉长地睡着了。别的几个人,蹲伏着身子,有的像青蛙一般饮着水,浇着头发,小红脸吸烟时候的火光,很急速地在闪动。
蛙声更是显得响亮了。晚云发展得非常迅速,不到多大工夫,已经快占满了半个天。
落雨在人们是平常的事,就如饥饿一样。
“伙计们,就在这石头上过一夜吧!他娘的,实在够受了——今晚还得向王家堡子赶?”
刘大个子手交搭在肚子上,闭起绝望的眼睛,接着说:
“我算没气力再赶下去了。赶到王家堡子不保准就能逼得上?”
一任刘大个子自语着,谁也不去理他。
由烟袋一闪动一闪动的光亮里面,可以看到小红脸的脸比起日间更红了。胡子稀疏,半闭了一只眼睛。
他默默地想着太平的日子。什么时候他再可以自由自在地咬着小烟袋去耕地?是不是马上就可以来的?那个神秘的日子来到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将欺负过他底人们,和硬占了他底田地的日本人,杀得一个不剩?他底老婆可以不再挨饿了吗?孩子们呢,可以同有钱的孩子们一样,到学堂里去念书,不再到铁道附近去拾煤渣……
这些可怜的题目,一直在小红脸的心里埋藏着。他有多少次要去问问萧明,可是当那青年人的眼睛一看到他的时候,他就如蒙了解答样,在那双闪亮的眼睛里,似乎永久埋着这样一句话:
“这是一定的。”
这次赶到王家堡子,他想:那是可以遇到萧明一向所说的本部队吗?那是可以会合在一起去打日本兵。什么时候日本兵可以打完呢?——他有些为这不可知的日期忧伤了!他想到他底老婆——一个良善而又能干的女人!他们从不吵架!孩子们也是他所喜欢的!他甚至想到他养大起来的一只狗。这样想着,烟袋闪动得全有些忧伤了!但是想到他那被强占去的田地;硬逼着给拆掉了的家屋……烟袋火的闪光,又开始连续地在扩大——头是侧斜的,两臂始终是抱着那膝盖。
刘大个子只是拉长了腿,再什么也不说了,一动也不动地闭起了眼睛,也不关心天空的云,也不关心什么虫子、蛙……的喧扰,也侵扰不了他。起始他幻想:如果马上吃一顿无论什么样的饱饭,而后就睡在这石头上,就是追袭他们的敌人真的到了”捉住他去枪毙!他全不在乎。他不甘心离开这石头。
“弟兄们起来罢,我们马上就走吧!天是不可靠,怕是要下雨……”
在对面小山上守望的萧明回来了。他拍着刘大个子底腿;和他身旁的小梁兴。
刘大个子还是继续响着鼻子——夜云刻刻在天空起着层积。
“起来——我们马上就走——”
P5-8
1930年代的上海文坛上,有一群从东北流亡过来的年轻人,他们用质朴的笔吼出了失去故土后的痛楚以及抗争的决心。在这批后来被称为“东北流亡作家群”的名单里面,就有萧军、骆宾基与罗烽。
萧军(1907—1988),原名刘鸿霖,出生于辽宁省义县(今凌海市)的一个贫苦家庭。早年的萧军曾在军队中担任书记员,“九·一八”事变后,因组织抗日活动失败,潜逃至哈尔滨卖文为生。1932年,萧军以一个记者的身份接近了陷人人生绝境的萧红,英雄救美般地帮助她脱离了苦海。此后,两人相濡以沫,开始了困苦的文学生涯。1933年,萧军萧红分别署名三郎和悄吟,在哈尔滨自费出版了合著的小说散文集《跋涉》,成为这段生活的一个印迹。1934年6月,为了躲避日'伪的追捕,萧军流落青岛,并在这里第一次以“萧军”的名义给鲁迅写了信。对于这个笔名,萧军后来曾解释它的含义:“萧是我喜欢京剧《打渔杀家》中的萧恩,又因我家是东北辽宁义县,这地方曾为辽国京城,辽为萧姓。军是我的出身。”
1934年11月初,萧军与萧红来到上海,得到了鲁迅的关爱。对这两个年轻人,鲁迅不但借款资助,而且还设饭局为他们引见茅盾、聂绀弩等人,帮助他们进入上海文坛。1935年7月,在鲁迅的推动之下,萧军出版了长篇处女作《八月的乡村》。鲁迅专门写序,并不吝赞美:“我却见过几种说述关于东三省被占的事情的小说。这《八月的乡村》,即是很好的一部。”通过鲁迅的延誉,萧军在上海文坛声名鹊起,进入了创作上的黄金时段。三年的时间里,在《八月的乡村》之外,出版了中篇小说《涓涓》、短篇小说集《羊》、《江上》,散文集《十月十五日》、《绿叶的故事》等五个集子,并于1936年春开始了鸿篇巨制《第三代》的创作。
萧军的成功影响了骆宾基。骆宾基(1917—1994),原名张璞君,生于中俄朝边境的吉林省珲春市。1936年,正在哈尔滨筹办文艺刊物的骆宾基,听到了《八月的乡村》在上海出版的消息,而且还听说鲁迅专门给写了序,让骆宾基深受鼓舞,决定如法炮制。当年五月,骆宾基来到上海,开始文学创作,一出手就是一部长篇《边陲线上》。写了一半的时候,骆宾基给鲁迅写信,希望得到指点。可惜此时的鲁迅已经病卧,无法给骆宾基看稿子了,只能回信婉拒。不久之后鲁迅病逝,让骆宾基感到既悲哀又失望。稿子全部完成之后,骆宾基把稿子转给了茅盾。像鲁迅对待二萧那样,茅盾对骆宾基的处女作也热心推介。虽然先后被生活书店和良友书店两次退稿,但茅盾依然为之奔走,最终在1939年由巴金主持的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边陲线上》还在寻找买家期间,抗战开始了。骆宾基顾不得书稿的命运,投身于上海的一些救亡活动,并以此为背景,写了《大上海的一日》等报告文学篇什,发表在茅盾主编的刊物《呐喊》(后改为《烽火》)之上。对这些文字,晚年的骆宾基认为这是他走上文坛的真正起点。1937年11月,随着战事失利,骆宾基转赴浙东,此后几年间,辗转于皖南、桂林、重庆等地。其中1940年到1944年在桂林的时候,骆宾基的文学创作进入了高峰期,写出了短篇小说《北望园的春天》、长篇小说《姜不畏家史》(第一部)等现代文学名篇。抗战胜利后,1946年6月,骆宾基第二次来到上海。这次只待了半年时间,1947年2月初离沪赴京。在此期间,骆宾基在上海的报刊上发表了《由于爱》、《可疑的人》两篇小说,并在《文萃》上连载了《萧红小传》。 在东北作家群里,与骆宾基一样想见鲁迅而未得的,还有罗烽。罗烽(1909~1991),原名傅乃奇,辽宁沈阳人。1929年,罗烽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与两小无猜的表妹白朗结婚,成为东北作家群中二萧之外的另一对伉俪。1935年7月,刚刚出狱的罗烽夫妇离开哈尔滨,前往上海。同年11月,罗烽夫妇通过周扬加入了“左联”,开始进入现代文坛的主要舞台。到上海之后,罗烽写信给鲁迅,希望一见。鲁迅答复说天热,又忙,以后再见吧。孰料一等就是永诀,直到鲁迅去世,这次会面也未能实现。罗烽在上海的时间也不长,“八·一三”之后不久,罗烽就经南京去了武汉、重庆等地,并在1941年到达延安。在上海的两年问,罗烽与舒群等一起创办了刊物《报告》,发表了中篇小说《归来》。并于1937年由赵景深主持的北新书局出版了包括《第七个坑》等名篇在内的短篇小说集《呼兰河边》。
萧军、骆宾基和罗烽的创作,代表了“东北流亡作家群”中的粗犷热烈一脉。无论是作品内容的选材,还是写作的语言笔触,他们的作品都显得线条刚硬。这与三个人的身份有关。他们都既是作家,也是革命者。离开上海之后的岁月里,他们或在解放区,或在国统区,都从事着革命工作,骆宾基还为此入狱两次。对他们来说,革命就是文学,文学就是革命,是一种一体化的存在。所以他们的作品相较于萧红和端木蕻良等人来说,显得更为雄壮,更为粗粝。自然,这也与他们的性情有关。1939年在成都时,萧军送给罗烽夫妇两把小尖刀,意思是既可以自卫,又方便自杀,算是“老朋友的一点情义”。他们就是有这样的慷慨之气。这种大爱,有时在面对底层人民的凄惨遭遇时,又会幻化成一种同情和哀婉,就像硬币的另一面,用细腻的柔情丰富着赤子之心的含义。
本书所选的篇目,分别采用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八月的乡村》、华夏出版社《萧军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骆宾基短篇小说选》、湖南人民出版社《骆宾基小说选》、吉林人民出版社《边陲线上》、江西人民出版社《初春集》、春风文艺出版社《罗烽文集》等作为底本,谨此向为此付出辛劳的人们致以谢意。
王鹏飞
2009年7月30日
随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时代的到来,如何更加自觉地发挥和弘扬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软实力”,自然便成为国家和民族新的文化发展战略的着眼点。缘于此,上海市作家协会和上海文学发展基金会共同发起编纂的《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也自当要从建设上海文化大都市的基础性文化工程着眼,充分发挥历史的文化积淀和展现深厚的学术渊源,广采博辑,探幽烛微,以期起到应有的咨询鉴赏和导向传承的作用。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上海文学的生成和发展过程来梳理开掘上海近二百年以来的历史文脉和文学矿藏,温故知新,继往开来,无疑将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和启迪作用。《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这是我们应该极为珍惜的宝贵财富,对于我们当前有待进一步繁荣发展的文学事业也将是一种很好的推动和激励。
早在上个世纪初,上海作为一个面向世界的文化都会,对全国文化人才逐步形成了一种海纳百川、兼收并蓄的态势,从而产生了巨大的凝聚力和亲和力,有效地促进和推动了中国近现代文学的繁荣发展,也为我们提供了重要的历史经验和教训——所谓“海派文学”的形成和发展,实际上是近百年来全国四面八方文学人才云集上海、共同参与的结果。正像鲁迅先生当年所说的那样,“所谓‘京派’与‘海派’,本不指作者的籍贯而言,所指的乃是一群人所聚的地域,故‘京派’非皆北平人,‘海派’非皆上海人”(《鲁迅全集》第5卷,第352页)。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共识,所以我们在编选这部《海上文学百家文库》时,主要不以作者的出生地域为界,而是视其是否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参与了上海文学事业的共建共荣,并获得重要的文学成就为取舍。
上海作为我国开埠早并兼有海洋性文化特征的世界大都会,在西方的各种学术思潮和理论流派的交流和渗透下,在文化、文学方面自然也得了风气之先,使得上海的传统文化和保守思潮受到很大的冲击和洗礼,而各种新锐的学术思想、文化新潮和创作流派,则纷至沓来,一发而不可收,从而奠定了上海文化和文学开放性、现代性的基础。时至今日,文化艺术的多元互补、兼收并蓄已经成为人类思维方式和审美要求的必然趋势。特别是在当前不可逆转的世界文化的大整合、大跨越的历史潮流面前,我们必须以更加自觉的文化心态与创新精神来面向世界、面向未来,为人类的美好文明做出应有的贡献。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规模宏大,卷帙浩繁,在编选过程中除了直接参与本书编辑工作的编委和有关人员的通力合作,还得到人选作者的家属和海内外文化界人士的热情关注和支持,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宝贵的意见、信息和资料,特此铭记,以表谢忱。
2010年3月
《海上文学百家文库》以131卷的文本规模,精选汇集了19世纪初期至20世纪中叶在上海地区出现的约270位作家和他们的富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和经久的艺术魅力的约6000万字的代表作品,集中展现了上海文学的深厚底蕴和辉煌成果。
本卷为其中之一,收录了萧军、罗烽、骆宾基的代表作品。
1930年代的上海文坛上,有一群从东北流亡过来的年轻人,他们用质朴的笔吼出了失去故土后的痛楚以及抗争的决心。在这批后来被称为“东北流亡作家群”的名单里面,就有萧军、骆宾基与罗烽。
萧军、骆宾基和罗烽的创作,代表了“东北流亡作家群”中的粗犷热烈一脉。无论是作品内容的选材,还是写作的语言笔触,他们的作品都显得线条刚硬。
本书收录了萧军、罗烽、骆宾基的代表作品。所选的篇目,分别采用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八月的乡村》、华夏出版社《萧军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骆宾基短篇小说选》、湖南人民出版社《骆宾基小说选》、吉林人民出版社《边陲线上》、江西人民出版社《初春集》、春风文艺出版社《罗烽文集》等作为底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