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京,返港之前早上必到筑地鱼市场走一趟,对金枪鱼的拍卖我没兴趣,最爱吃场外小摊子的早餐。
“井上”的拉面最为精彩,一片片的叉烧毫不吝啬,铺完又铺,好像不要钱似的,汤底又熬得鲜甜,面条又细又韧,非吃不可!
我早上的食量很大,一碗面是不够的,得先来一碗饭垫底,吃完再吃面,相反就吃不了那么多。
而最好吃的白饭,是走前几步,有一家人卖牛杂,档口摆了一个巨大的铁锅,里面的牛肠牛肚煮得沸腾腾、香喷喷。
可是那是最难吃的,说难吃,不是味道不佳,而是那个卖牛杂的老太婆,是一个世界上最没有礼貌的女人,看着她那副苦口苦脸,老不愿意卖给你的样子。本来应该吃不下的,但那锅牛杂实在诱人,硬着头皮也得光顾。
没有汉字招牌,只挂了一块布,日本人叫为“暖帘”的,写着Kjtsune Ya,“狐狸屋”的意思,不会看日本假名也不要紧,反正那锅牛杂会指路。
档口只能坐4个人,外面有一张长桌,让客人站着进食。那么小的地方,有3个人做生意,才能对付排着队来吃的顾客,可见生意多好。
20年前我已被吸引,当年那个老太婆50多岁,儿子30岁。娶了个媳妇二十几岁,人长得真漂亮,皮肤洁白,明眸皓齿,只是命运没有安排她当电影明星。
她怎么勤快工作,婆婆也看不顺眼,不是怨三怨四那么简单,总是破口大骂。儿子听在耳中,不敢作声,继续为客人添饭,我望着媳妇,寄以无限同情。
10年一下子过去,那档牛杂我吃过无数次,没有一回不听到婆婆骂媳妇的。中间,再也不见那儿子,会不会忍不下去找别的职业?我胡思乱想。
老太婆骂得更凶,不单指责媳妇,连客人也呼呼喝喝:“只是牛杂不卖!要吃就要跟饭!”
或者,她指着贴在壁上的那块只有11项的小餐牌:“卖的东西就是那么多,问三问四干什么!”
遇到洋人和衣着不像日本人的异乡客,她总是以手背向外飞,大叫:“走!走!走!”
老太婆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熟客,不望人家一眼。媳妇见到我来了多次,认得了,但碍着婆婆在,不敢打招呼,也不敢以眼光接触。这时她已步入中年,身材熟透,皮肤白里透红,只有那阵女人味,才能把牛杂比得下去。我一直想和她交谈几句,问问她先生去了哪里,但婆婆老是站在她身边,我吃过饭,扔下钱就走。
终于遇到一次,婆婆不在,我还没有开口搭讪,她已主动地向我说:“婆婆不是不做外国人生意,只是言语不通,怕得罪人而已。”
得罪外国人?她那连日本人也得罪!见我不作声,她向我再三地道歉。
总得找个机会回敬,终于实现,那次我坐在档口,老太婆拿牛杂给我,一不小心,碟子摔落锅中,牛杂汁飞起,溅到我的袖子。
这回轮到我破口大骂了,我在脑中把日文转了又转,找不出字眼来骂人。日文又没有粗口,“马鹿野狼”也不适合用在这家伙身上,忽然,我冲口而出:“鬼婆!oni Baba!”
日本人的鬼不是鬼。鬼在他们字眼中叫“幽灵”,而那个“鬼”字,是形容上身赤裸、腰缠兽皮、青脸獠牙的大汉,不恐怖。但从前有一部电影叫《鬼婆》,是讲一个样子长得又黑又丑的老女人,在我心目中,她就是那么又黑又丑! “咭”的一声,我看到最美丽的形象,笑声发自媳妇,她听到我骂鬼婆,忍不住地笑了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听到她由衷的笑声。
笑声渐渐增强,原来是发自其他客人。
日本人有个天性,做错了事就是做错了事,不敢吭声,鬼婆不向我发作,转过头大骂媳妇,媳妇也不搭嘴,任由她谩骂。
像粤语残片,日历一张张顺水漂去。再过了10年,今天我又去光顾。那媳妇已四十几了,工作的操劳,令她脸上很快地多添皱纹,身体也开始发胖,失去了当年的神采,但也略施脂粉,样子还是好看。
我大大咧咧地在档口前坐下,鬼婆没有认出我这个仇人,我向她要了牛杂白饭和泡菜及啤酒,看着媳妇那副委屈相,我准备一受鬼婆挑战,就向她再次开火。
好像感到那阵杀气,鬼婆今天默默地为我添饭,听不到她的骂声,又寂寞了起来。
这老家伙什么时候才死呢?我很少诅咒别人,但实在为那媳妇抱屈。大好的青春,就那么在这个小档口埋葬了,婆婆的冷言冷语,大概已成了耳边风了吧?至此,不禁幻想她把我带回家,我们两人拿出利刀,把鬼婆斩成一块块,扔入锅中,牛杂从此更香,媳妇开连锁店,赚个满钵,也可写成一篇鬼故事。
回到现实,我祝福她能等到那么一天,鬼婆不在身边,那时她快快活活地一个人卖牛杂,一定会整天笑个不停,永远不会成为第二个鬼婆。P1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