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却是一位奇怪的中学生。我这个中学生,知道自己生活在幸福中,不那么急于去面对人生……
杜泰特走来。我留住他。
“你坐这里,我给你玩一套扑克戏法……”
我把黑桃A给他找了出来,挺开心。
杜泰特在我对面,坐一张跟我一样的黑色书桌,晃着两条腿。他笑了。我谦虚地微微一笑。贝尼珂也上我们这里来了,手臂围住我的肩膀:
“怎么啦,小伙子?”
我的上帝,这一切多么亲切!
一位学监(是学监吗?……)打开门,召去两位同学。他们放下尺、圆规,站起身,往外走。我们目送他们出去。对他们来说,中学时代完了。人家把他们抛入了人生。他们的科学知识将有用武之地。他们将像成人,在对手身上试验自己的聪明才智。中学是个怪地方,每个人都要先后离开的。没有依依惜别。那两位同学看也没看我们。可是人生的机缘很可能把他们送往比中国还远的地方。甚至要远得多!中学以后,生活驱使大家四方奔波,他们敢说后会有期吗?
我们这些还留在温暖平安的孵化器中的人,低下了头……
“听着,杜泰特,今天晚上……”
但是,同一扇门第二次又开了。我像听到了判决书。
“圣埃克苏佩里上尉和杜泰特中尉,少校有请。”
完了,中学时代。这是人生。
“你早就知道要轮到咱们啦?”
“贝尼珂今天早晨飞过了。”
我们肯定是去执行任务的,既然他们召我们去。五月底,正是我们全面撤退、一败涂地的时候。他们牺牲机组,就像朝森林大火里浇几杯水。一切都在分崩离析,怎么还计较风险不风险呢?我们还算是法国全境空军侦察部门的五十个机组。五十个三人一组的机组,其中二十三个机组属于我们第三十三联队第二大队。三星期中,我们二十三个机组损失了十七个。我们像蜡似的熔化了。昨天,我跟加瓦勒中尉说:
“这件事我们到战后再看。”
加瓦勒中尉回答我说:
“我的上尉,您总不见得妄想战后还活着吧?”
加瓦勒不是在说笑话。我们知道,他们除了拿我们往火堆里扔,不可能做别的,即使扔了也没有用。我们是全法国仅有的五十个机组。肩负法国军队的全部战略任务!大森林在燃烧,灭火的才只几杯水.就拿来做祭礼吧。
这没错。谁想到埋怨啦?哪一个听到我们的人有过别的回答,除了,“好的,我的少校。”“是的,我的少校。”“谢谢,我的少校。”“明白,我的少校。”这场战争后期①,有一个印象盖过其他印象。那就是荒谬的印象。一切都在我们身边崩溃。一切都在覆灭。无一幸免,使死亡本身也显得荒谬。在这场天翻地覆中,死亡也缺乏严肃性……
我们走进阿利亚斯少校屋内。(他今天还在突尼斯指挥同一个第三十三联队第二大队。)
“你好,圣埃克苏佩里。你好,杜泰特。请坐吧。”
我们坐。少校把一张地图摊在桌上,转身对值勤士兵说:
“给我把气象报告找来。”
然后他用铅笔轻轻敲桌子。我观察他。他满脸倦容。P2-P4
1940年5月,德国进行闪电战,机械化师长驱直人法国北部。6月17日,贝当政府向德国请求停战。22日在贡比涅签订停战协定,规定法国军队解除武装,法国五分之三领土移交给德国管理。圣埃克苏佩里复员。他说:“在希特勒统治的地方没有我的位子。”他觉得自己最好的报效祖国的方法,就是写文章获得最大量的读者,争取美国的参战。
他取道葡萄牙坐船,在1940年的最后一天到了美国纽约港。却不料不久看到美国人的精神状态,一如慕尼黑协定签订后的法国,绥靖主义思想浓重,舆论也相当混乱。纽约法国社团内也分为三派:维希派、戴高乐派和中间派,关系错综复杂,内斗激烈,是法国国内政治派系斗争的延伸。圣埃克苏佩里号召法国人团结一致对抗纳粹,反而受到各方的攻击与污蔑。
那时,他的《人的大地》(在美国书名为《风沙星辰》)与美国本土作家约翰·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正在美国畅销.他也成为名人。当巴黎陷落,法国投降,全世界为之震惊,认为是欧洲伦理与文明的崩溃,报上赫然大字标题:法兰西已不再存在。
美国知识界等待法国作家挺身而出,表明自己的态度,解释法国的沦亡。但是法国作家大多数保持沉默。
圣埃克苏佩里在纽约写文章,开讲座,大声疾呼,毫无效果,过着平生最痛苦与无奈的流亡生活。他于是身居简出,写成《空军飞行员》,1942年1月在纽约出版(美国书名为《飞往阿拉斯》),叙述他1940年5月23日在北方阿拉斯上空的一次侦察飞行,从焦虑开始,最后接受牺牲而使人物升华,让世人明白敢于接受牺牲的失败孕育着日后取得胜利的种子,法国人也是好样的。
其实这与其他多次侦察飞行一样是个送死的任务,但是圣埃克苏佩里文章中完全以一个中学生似的天真,夹叙夹议,用诙谐的比喻来描写身处绝境而又不服输的悲愤心情,这在美国非常打动人心。
《空军飞行员》的出版引起极大反响,因为法国投降还是个热门的话题,美国读者也已经等待很久,一年多内在美国图书排行榜上名列前茅,连政界权威人士也纷纷发表评论。美国报刊一致赞扬是这场战争以来的第一部大作品,是毫无异议的杰作,“在失败与流亡的阴暗岁月中一部值得骄傲的法国书”。他们看到了一个深层次的法国,不同于节节败退的参谋部留给世人的印象。法国人用刺刀在对抗纳粹德国的坦克,爱德华’维克斯1942年4月在《大西洋月刊》中写道:“一位战士的信条,一位行动中飞行员的历史,这本书与丘吉尔的演说,是民主国家对希特勒《我的奋斗獭出最好的回答”。然而法国人对这部书的态度则颇有讽刺意味。在纽约少数只写文章没有行动的“超级爱国者”认为这部书是为贝当开脱。
圣埃克苏佩里把法语稿子寄给巴黎伽利玛出版社,出版社将其送到德国当局宣传科审查,海勒中尉删去一句“希特勒,他发动了这场白痴的战争”①后签字同意出版。维希政府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在法国被占领区,文人则对其提出最严厉的批评。后来有法国作家向德国当局告密。书中一位犹太裔上校,名伊斯拉埃尔,又有一只犹太人的鹰钩鼻,大受圣埃克苏佩里的赞扬,是明显的反对德国纳粹当局的灭犹太政策,在为国际犹太财阀政治集团招魂。《空军飞行员》后来遭到维希政府禁止。在戴高乐派占统治地位的北非居然也把它视为禁书。
但是《空军飞行员》却在法国本土私下流传,抵抗时期鼓励着法国抵抗战士、游击队员和普通人的士气。
……
《空军飞行员》编著者亨利·霍尔顿。
《空军飞行员》内容提要:圣埃克苏佩里不是第一个描写航空的作家,却是第一个从航空探索人生与文明的作家;他不满足于只描写孤悬于满天乱云之中,与高山、海洋和风暴的生死角逐。他从高空中发现人类只是生存在一个大部分是山、沙、盐碱地和海洋组成的星球上,生命在上面只是像瓦砾堆上的青苔,稀稀落落地在夹缝中滋长。文明像夕阳余辉似的脆弱,火山爆发、海陆变迁、风沙都可以使它毁灭无遗。这些形成圣埃克苏佩里的看法:人生归根结蒂不是上帝赐予的一件礼物,而是人人要面临的一个问题。人的价值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后天获得的。
《空军飞行员》编著者亨利·霍尔顿。
《空军飞行员》初版于1942年,写作者在法国本土飞往北部城市阿拉斯的一次低空飞行侦察任务,记载了他眼中的田园、山野、敌机、燃烧的村庄、狙击的炮火、流离失所的难民等战争中的景象,通过对以人至上的文明的探究,领悟到战争、失败和死亡的深意。文风夹叙夹议,亦庄亦谐,笔锋老练尖刻,字里行间有一种深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