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线店
“木元……木元呐!”
回回都是天没亮,姆妈就在楼下的天井里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姆妈生他的时候不到二十岁,涔水镇的人喊初为人母的年轻母亲为姆妈,崔木元倒是这样叫到了十七岁。习惯了,就姆妈姆妈地一直叫下去。
“木元——”
一声接着一声,听上去有气无力,根本不像个睡了一夜才起来的人的声音。仿佛就为了等着叫他,她在床上坐了一晚上似的。有气无力、却又不依不饶,一点都没有叫了这一声就不再叫了的意思。她从来都不在后面加句什么,比如毛二的娘:“二吧,起来啦!猪都下锅了,等你扒毛啦!”内容具体而确定。再比如郭兴他妈,索性会拎根棍子,“噼噼啪啪”地敲打床沿:“懒东西,我叫你挺尸!”每一声都如裂帛,丝丝缕缕穿云人梦,一街的狗都被叫醒了。
姆妈不,以前姆妈这样叫他起床上学,现在他成了崔家米线的老板,她这样叫他起床做生意。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每一句“木元”都显示着她的隐忍、她的耐心。
崔家的米线店是涔水镇上的老字号。桐油油过的杉木大门上,“崔记米线”的匾额已经历了近百年的风吹雨打。米线店位于小镇最繁华的西街上,街后不远处就是涔水河。涔水河是条很小的河,窄窄细细的一条,安安静静地在水稻田和垂柳丛里弯来弯去。河里长满柔柔的水草,使得河水看上去有些发黑,即使是在雷雨季节,两岸稻田的月口“哗哗”地往河里灌水,它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静静地往前流。小镇在小河南岸像朵花似的打开,四条小街就像四片花瓣,夕阳西下的时候,金色的阳光抹过每一条街道,远远看去又温暖又柔软。过涔水河往北,是绵延起伏的太青山,小镇上要用的木材,吃的春笋、蘑菇、蕨菜、黄花,家家户户的竹椅,都来自那里。姆妈是山里人,二十年前嫁到小镇街上。崔木元到现在还记得和姆妈坐小划子过涔水河去外婆家的情景……姆妈也给他找了个山里姑娘……白!一家人都出奇的白!崔木元总是想起他和那个姑娘在她家屋后竹林的一次亲嘴……闷热的天气,淡淡的清苦的嘴唇,开满小花的黄荆条上满是嗡嗡叫的蜜蜂,嗡嗡嗡、嗡嗡嗡,赶也赶不走……
“木元……木元呐!”
崔木元很不耐烦地从床上坐起来。他十七岁了,双腿和胳膊都显得纤细而修长,是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少年的样子。他有一个黑黑的长长的好看的脖颈,一双不大不小的远比同龄人安静的眼睛。朦胧的天光透过窗子,屋子里的桌椅,墙角的柜子和柜子上的一撂《金庸全集》,还有昨晚临睡前脱下来搭在床头的一条牛仔裤,全都成了一团团重重的黑影,从渐渐淡薄下去的夜色里凸现出来。楼下的天井里传来搬弄粗瓷青花大碗的声音,用火钳踢掉节煤炉盖的声音……炉火旺了,焖了一晚上的扎骨、牛肉、牛杂、牛蹄筋全都在各自的铝锅里呼哝哝呼哝哝地唱起来。天井一下子变得热气腾腾的,一股子辛辣的夹杂着药香的牛肉汤的味道冉冉向空中爬升,在晨风的吹送下向四面八方飘荡而去。左邻右舍就在这让人闻闻就鼻尖冒汗的味道里醒来,街上响起了错落有致的开门声。
崔木元在床上坐了片刻,夜晚的混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木元!” 姆妈一遍遍叫他,“嘣嘣嘣”的竹拖鞋的声音一会在后院,一会去了前厅。帮工菊珍也没有到,姆妈的声音里渐渐就有了一丝焦躁。父亲死后崔木元做了崔记米线的掌柜,可是他并不上心米线的生意,照旧是姆妈操心。姆妈给媒人说了多少好话,才给从山里定了一门亲。亲家有十亩上好的高山水田,做米线的稻子的价格可是一年一个样。崔木元不止一次听见姆妈跟菊珍说:“就像手里捧着碗香油哈,哪一步不得过细?”语气里有无数的凄苦。儿子、店子,都有操不完的心。她倒是没有想过她自己。
崔木元看到日光从暗红色的平绒窗帘里一寸寸渗了进来,屋子里慢慢升腾起一股不新鲜的暗败的气息……这使他无法不想到昨夜那女人,那沉甸甸的散发着熟葡萄气味的身体,那些超出他想象的女人的力……T恤往头上套了一半的时候,一种莫名其妙的沮丧令他控制不住,他把T恤往脸上一捂,非常委屈地哭了起来。
“姐,你猜我刚才在街上碰到谁?”菊珍比平时晚了一点,进门就笑着跟姆妈找话说。她一边飞快地挽着袖子,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姆妈,仿佛是怕姆妈不肯猜,又仿佛是怕姆妈猜不到。一个月一百多元的工钱,得卖多少碗米线!迟到了一会,好像是刻意偷了个懒,菊珍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是亲家公哈!一篮子好春笋!怪道他家业好,是勤快人哈。”菊珍忙着摆桌椅,偷空看看姆妈,又看看刚刚下楼来的崔木元,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她焦黄的额头汗津津的,露出的一截胳膊上有几块拇指大小的淤青。
崔木元想:好个勤快人,快五十的人,为争水灌禾,还打断过人一根肋条。
姆妈吩咐崔木元:“等忙完了去买盒金芙蓉。”
亲家免不了会留几根好笋子送过来,厨房的横梁上还吊着几块腊肉,姆妈想着腊肉炖春笋,脸上有了些笑意。
崔木元走到厨房,看见烫米线的一锅水正在灶上冒热气,案板上一溜儿摆着几十只青花大碗,已放好各样调料。客人一进门,把院子里炖好的浇头提进来就可以开工了。姆妈和菊珍在院子的水池边清洗筷子,喊木元到院子里看毛二大清早送过来的明天要用的牛肉、牛蹄筋、牛杂。
“肉倒是比昨天的好。”姆妈说。
“啊呀大姐,现在像亲家姑娘那样老实的孩子不好找啊!你看看现在街上那些丫头,她们不怕丑哈,个个穿成这样……”回回说到她们,菊珍就从水池边直起身,一边对姆妈说,一边用湿淋淋的两手,在干瘪的前胸比划一下,又在捣衣棒似的大腿那比划一下。P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