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广州之战
一群英军士兵在追赶着逃跑的清军,清军躲到了一间房子里,英军想都没想,就靠着房门开枪射击。伴随着一声轰隆巨响,数十名英军士兵被炸上了天。英军军官恍然大悟,这里原来是清军的火药库,竟然连个标志都没有。
第一节 常胜将军的马桶阵
林则徐、琦善、伊里布,这三个人一直是大清朝的中流砥柱,也是整个中国最能干的官员,他们一个个相继倒下了,原因各不相同。
林则徐因为引发战争被革职,伊里布是因为懦弱无能,不能收复定海,琦善则是因为私让香港。现在问题摆在道光皇帝面前,如果连琦善和伊里布都没有能力,都会在英军的恐吓之下无能不堪,那么大清朝还有谁能够解决这场战争,还有谁会勇往直前一无反顾。
道光皇帝没有在自己的身上找原因,在道光看来,和谈的旨意是自己下的,那也要根据不同时期的具体情况。在白河口时,英军距离北京不过数百里,天朝的防守还不够完备,暂示羁縻也是可以允许的。
道光自己一直有一个标准,那就是英军是否桀骜不驯。既然对方表现得非常恭顺,出兵征剿倒显得天朝小气。
可是一到广东,这些英军又要索赔,又要割地,全不将天朝放在眼里,那当然要大兵征剿,以示天威。可气的是,琦善竟然一一答应了这些无理要求。
琦善没有带兵打仗的经历,还容易解释。伊里布却是老于行伍,接战无数,再加上浙江提督余步云,更是百战余生,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他们面对的,只是定海的千余英军,为什么不敢出兵大张伐挞,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怯战,难道真的像其他大臣说的那样,是因为意志不坚定,缺乏决战的勇气吗?
革掉了琦善和伊里布,还有谁,会有勇气与英军决一死战呢?
道光皇帝想了一个办法,他要用一整套阵容,一堆著名的大臣,去解决勇气的问题。一个人领兵容易怯战,如果是一堆人的话,特别是将一堆名臣放在一起,就会有一个相互鼓励的作用,总不可能所有人都在想办法抗旨吧?!
在这些人里,首先要考虑的是领兵大臣,道光皇帝想到了领侍卫内大臣奕山。奕山是自家人(道光皇帝的侄子),又是天朝最高级别的武将(正一品),爱新觉罗的江山也有他的份儿,他绝对会比琦善更加忠于大清。
接下来要考虑的是参赞大臣,道光皇帝想到了隆文。隆文是军机大臣,又是户部尚书,用隆文负责军需供应,应当是最合适的人选。
当然这是一场战争,最重要的还是武将的配置。湖南提督杨芳是不二人选,他是天朝的常胜将军,打了一辈子的仗,整个中国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战争。
不过杨芳的年龄有些偏大,身体也不健康,需要一个活力充沛的年轻将领来辅佐他。道光皇帝想到了四川提督齐慎。齐慎也是百战之身,除了杨芳和余步云之外,他是天朝的第三号将领,年纪不小,但气力正盛,用他来辅佐杨芳,是最合适不过了。
除此以外,广州处理的是洋务,与洋人打仗,还需要一位洋务专家。原两广总督祁贡在广州多年,不但精通洋务,而且老于事故,有他在,这些带兵的将领,也不至于被洋人蒙骗。
那么整个广州的防务,就由这五个人共同组成一个领导班子,来全面负责。再加上刚正不阿的林则徐、在广州为官多年的邓廷桢、广东巡抚怡良、广州将军阿精阿、汉军副都统英隆、广东水师提督关天培等人,整个广州一时间,名臣名将汇集。
为了解决经费问题,吝啬一生的道光皇帝紧急从户部调拨了三百万两白银,从七省调集四万援军,再加上广州行商的派捐,前期组织的水勇,无论是从经费,还是人员,都显得十分充沛。以这样豪华的阵容,这样的规模,对付数千英军,怎么看都是绰绰有余,简直可以说是小题大做。
当然,道光对这场战争,也是有严格要求的,他要让英军片帆不回。要知道这些洋人擅长海战,如果不能全歼,让他们逃遁的话,那么整个中国上万里海岸线,将受到无穷无尽的骚扰,后患无穷。
在这些官员当中,道光皇帝最看重的就是湖南提督杨芳,因为他是道光朝最著名的将领,大清朝的常胜将军。
在大清,杨芳是一位家喻户晓的英雄。他十五岁参军,从一名小兵做起,打了五十五年的仗,绝对属于身经百战。在乾隆六十年(1795)年的吴八月苗民起义当中,他只身深入起义地区侦察情报,立了重大军功,被破格提拔为守备。两年后,在川陕清剿白莲教的战争当中,他逢战必当先锋,大败起义军,受到了嘉庆皇帝的赏识。
他最著名的一战是在石笋河,当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九个人,遇到了上千叛匪,他让两人赶回求援,然后率领七人七骑奋力冲杀上千叛匪,勇不可当。他人生当中最辉煌的时刻,是跟随百战将军杨遇春征讨新疆张格尔的叛乱。这场战争一共打了七年时间,结果战败的张格尔逃到了浩罕国(今乌兹别克境内)。杨芳率领段永福、胡超等五百勇士,深入浩罕国上千里,终于在喀尔铁盖山全歼叛匪,生擒张格尔本人。
深入敌境,千里擒贼,槛送京城,杨芳声名大振。他被道光皇帝封为三等果勇侯、太子太保,绘像紫光阁,并特赐紫禁城骑马。从此之后,他带领军队走遍全国的各个角落,剿灭了一起又一起的叛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从无后患,为大清朝立下了汗马功劳。
他是真正的戎马一生,也是当之无愧的常胜将军,除了已故的陕甘总督杨遇春之外,整个大清朝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战争。
如今广州战火纷飞,琦善又一意卖国,为了挽回这种颓势,道光皇帝急怒之下,重新启用已经退休的杨芳,就是希望用他的威望,以及他丰富的军事经验,提振士气,一举歼灭来犯的英国侵略者。
3月5日,就在英国军舰抵达广州城外,守军大溃,猎德、二沙尾炮台相继被攻陷的时刻,万民敬仰的杨芳来到了广州。
杨芳的到来,给这座恐慌的城市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所以人都把希望寄托在这位70岁的老人身上,一时间百姓登城欢呼之声不绝于耳。
道光皇帝特意指示杨芳,不必等奕山和隆文到达,只要一有机会,就将所有洋人全部歼灭,穷追猛打,不使片帆回驶。
道光皇帝的这种盲目乐观,并没有使杨芳失去判断力,他从一开始就非常重视这些洋人。在他看来,对方既然敢攻击广州,肯定具备一定的实力,如果真能一举歼灭,琦善绝不会白白丢失这个立功的好机会,所以杨芳还没到广州的时候,就已经认定这些洋人并不容易对付。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他在来广州之前,特意拜访了晚清名士包士臣,他的这个推断也得到了包世臣的肯定。包世臣告诉杨芳,所谓洋人不擅陆战,摔倒不能爬起的谣言,绝对不能相信。洋人也是生长在陆地,又不是生活在海里,怎么可能双腿不会打弯,更不可能不擅陆战。另外还有,洋人此次用兵,有火轮船的便利,一息之间就可以转战沿海万里,绝不是以往的盗匪所能比。再加上汉奸遍地,内地一举一动都难逃窥探,只怕这些洋人会比明朝的倭寇更加难办。
所以杨芳在离开湖南的时候,对英军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他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这些洋人发动战争,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他的内心里,有一些不太清晰的想法,这些洋人专为贸易而来,可是一旦打仗,贸易自然会受到影响。对洋人来讲,这是得不偿失的一件事,为什么他们还要一意求战?如果洋人真的是为了贸易而开战的话,大清只需要重开贸易就可以了,又何必兵戎相见劳民伤财。
鸦片战争是东西方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相互交流碰撞的结果,杨芳不具备这些知识,他当然无法理解。他不知道,他的这些想法,与琦善最初的想法不谋而合。如果按当时的舆论,他已经误入了叛国的歧途。领兵的将军,不与敌人做殊死的博斗,却去探查敌人的意图,从封建理教的观点出发,这本身就是大逆不道。
可他还是想不通这件事,因为自古以来,战争的目的一直是开疆拓地,逐鹿中原。即便不能改朝换代,至少也会包含政治目的。在中国的历史上,从来没有过哪一场战争是纯粹为了经济企图。
英国跟中国相隔几万里,显然并不具备逐鹿中原的可能性。如果仅仅是为了贸易而打仗,岂不知,战争影响最大的就是贸易,难道还能指望两国开战,商贸照常进行?如果中国战败了,当然不会与仇敌开展贸易,即使中国战胜了,贸易重开的可能性也不大。想要在中国赚钱,只有成为伙伴一条路,这些情况英国政府不会不知道。但要说英国不是为了贸易,那他们又是为了什么?
杨芳把自己的这些想法告诉了道光皇帝,他很想知道皇帝的意图。他没料到,道光皇帝对他的这些想法异常气愤,直接给他下旨:
现在绝不准讨论重开贸易的事,你只需要给朕全歼逆夷,务令片帆不回,其他的事你不要插手。
杨芳带着满腹的疑惑,来到了广州。这道圣旨也等于给他划上了一道清晰的界线,除了领兵作战,其他所有事情,他都不能插手。
也就在他刚刚抵达广州的时候,义律下令英军,攻击了二沙尾岛的中流砥柱炮台。
这是广州城外一个重要的防守据点,共有三十六门大炮。当英军战舰轰炸这座炮台的时候,守军再次闻炮大溃,逃得无影无踪。
杨芳就站在广州的城墙上,目睹了英军的坚船大炮,看到了那摧枯拉朽的破坏力。他此时已经是71岁高龄了,由于长期的战场生涯,他的耳朵已经被炮声震聋了,但他还是站在城墙上,目睹了英军的整个进攻过程。
当满天的飞弹倾泻到炮台时,守军闻声大溃,毫无抵抗的勇气。不逃是不可能的,连洋人的踪影都没有看到,就已经被这些开花炮弹炸得人仰马翻,还有谁会有信心抵抗下去。
像这样一边倒的战斗,杨芳还从来没有见过。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琦善议和的原因,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战争的结局。
炮弹从他的身旁呼啸而过,官员们拉着他躲避炮弹,他无动于衷。他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无数次死里逃生,这些炮火还不足以吓到他。但如何扭转战局,他却想不出一点办法。他看到了英军炮弹的威力,也明白了英军大炮的射程,他解释不了这一切。
杨芳觉得,不解决炮弹的问题,就无法打赢这场战争。于是他问了现场官员们一个问题,为什么洋人的军舰漂浮在江面上,打出的炮弹却比我军的更远更准,这是什么原因,难道他们的大炮就没有后坐力吗?
在场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可以回答他。
杨芳自己的回答把所有官员都吓了一跳,杨芳说出了意味深长的三个字:有妖术。
后世的学者们认为,杨芳跟白莲教那些号称刀枪不入的叛匪打了一辈子仗,所以耳濡目染,以为英军有妖术。实际杨芳所谓的妖术,就是能使炮弹更准更远的妖术,是能让炮弹落地开花的妖术,所指的是军事科技水平,只是他自己说不出个所以然罢了。
回到城里以后,杨芳陷入了深思,他是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人,也知道决定战争胜败的关键因素。现在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波涛汹涌的江面,无坚不摧的大炮,铜墙铁壁的军舰和闻风溃逃的清兵。 这里没有千里戈壁供他驰骋,也没有近身肉博让他扬威,这里对阵的双方,谁都看不见谁。相隔数里距离开战,大清的守军连军舰都还没有看见,就已经被炸得粉身碎骨了。
如果没有相适应的军事技术,不解决这些坚船大炮的话,那么这场仗根本就不用打,败局已定。
他苦苦思索着,始终找不到破解的办法。江面又宽又急,没有水师支援,英军船体坚固,我军炮弹无法击穿船身,所以英军早已立于不败之地。而我军没有相匹配的防御设施,没有能够杀伤英军的武器,只能在敌方的摧残之下四散逃亡。
怎么办?
为了听取更多的意见,他找到了林则徐,希望林则徐能给他一个答案。在接下来的十四天里,他与林则徐见面十一次,最后干脆就住在了林则徐的家里,一住就是八天。
两位曾经的战友(林则徐曾任湖广总督,是杨芳的老上司),一起商讨着制敌方略,一起构思着破敌的办法。两个人看上去相谈甚欢,实质上,林则徐提供的所有办法,都没能得到杨芳的认同。事实是,连林则徐自己,对突如其来的战局,也是无能为力。他已经将家眷送到了城外,他对守住广州城也不再抱有幻想。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杨芳突然发现,自己与琦善一样,陷入到了战守两难的境地,因为他也收到了道光皇帝的严旨。道光皇帝对他说:
洋人已经驶入内江,正是痛歼的大好时机,洋人士兵不足三千,只需要断其归路,前后夹攻,一定可以扬威东南。杨芳久历戎行,受恩深重,是朕的参赞大臣果勇侯,若是杨芳都不能为朕解忧,试问还有谁能?朕日夜期盼,遥望东南,静待捷音。
这是一道严旨,也是一道催命符,战争不是儿戏,更不是道光皇帝的想当然。没有相当规模的战舰,不要说全歼,只怕连靠近洋人都变成了奢望。隆隆的大炮轰炸之下,清军根本连洋人的面都见不着,就已经闻炮而溃、丢盔卸甲了,又怎么去断其归路,前后夹攻。
可现在最难办的,竟然是如何去面对道光皇帝的殷切期望,总不能直言相告,说我军四万敌不过英军三千?那样的话,皇帝又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个常胜将军。
其实这个问题也一直困扰着道光皇帝。道光皇帝没有见过洋人,没有见过大海,更加没有见过英国战舰。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三千英军,就会让意气风发的琦善畏首畏尾,定海的一千英军,就能让百折不挠的伊里布庸懦怯战。现在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杨芳的身上,虽然他一口气任命了五名大员,但军事的指挥权,实际是派给了杨芳,就是指望杨芳能够捷报东南。
一口气下拨三百万两白银,是道光一生为数不多的壮举,集结的四万大军,也是大清上百年来难得的豪迈,要是这样都不能克敌制胜的话,那就不是这些大臣无能,而是道光皇帝本人愧对列祖列宗了。
这所有的一切,杨芳的心里是最清楚的。封建帝国的信条就是主辱臣死,除了以身报国之外,并没有第二条路,虎门的关天培已经给自己做了榜样。保住广州是自己的责任,城毁人亡也是坚不可移的信条,难道万民敬仰的果勇侯连关天培都不如吗?
杨芳当然知道,中国历朝历代诿过饰败的将军数不胜数,说到底,还是因为他们负不起战败的责任。大清朝立国以来,对战败的将军,从来不会宽恕。失城寨者斩立决,是所有将军必须恪守的纪律,这条铁的纪律已经执行了二百年,从来没有通融过。
杨芳心里十分清楚,绝不能把广州的实情汇报给道光皇帝,一旦上报,那就是怯战卖国,被革职抄家的琦善就是现成的榜样。但如果毕其功于一役,导致大败而归、广州沦陷的话,那损失的就不仅仅是自己的一世威名,而是大清朝百年未有的惨局。
战守两难摆在了杨芳的面前,开战绝不可能赢,广州也坚决不能失守,失了广州,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包括道光皇帝本人在内。
杨芳在万般无奈之下,用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招术,他除了继续设置木排铁链,横锁珠江,添船造炮,准备桐油火攻之外,还在广州城里大肆搜集女人用的夜壶,也就是马桶。他派士兵扎草人、设道场、祭天地、拜鬼神,祈求神鬼共施法术,一举破了洋人的“妖术”。
谁都没有想到,威名赫赫的常胜将军,在这万分危急的时刻,居然装神闹鬼,摇身变成了茅山道人,去做什么天灵灵地灵灵的法术。
当英军发现广州城里漂来的、浩浩荡荡的马桶阵时,着实还是惊慌了一阵子,他们以为是什么先进的化学武器。于是派人划着小艇小心翼翼地靠了上去,检查之后大呼上当。
实际杨芳的这一套动作无非是在作一场政治秀,他是演给道光皇帝,或者是演给满城官员看的。他甚至希望道光皇帝免了自己这个昏庸无能的将军,只要罪名不是投敌卖国。
同时他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能使自己置身事外的机会。这个机会,很快就让他等来了。
3月16日,义律派出英军,划着一艘小艇打着白旗,给杨芳送照会,在途经凤凰岗时被清军一顿炮轰,这艘英军小艇仓皇逃窜。
当时清军已经知道了白旗规则,广州知府余保纯就曾经打着白旗去会见义律。但是驻守在凤凰岗的清军,是刚刚赶来的江西兵,他们并不清楚白旗的含意,以为英军要进攻凤凰岗,所以慌忙之间选择了开炮。
这本来只是一个小误会,但却给杨芳带来了大机会。他毫不犹豫地把这次冲突,描绘成“凤凰岗大捷”。他对道光皇帝说:
我军在广州城外的凤凰岗,击败了洋人。当时我军奋不顾身,打了上百发炮弹,击沉洋人三板船一支,将许多洋人打落水中。洋人兵船材料坚厚,虽然没能将船击穿,但已经打的他们仓皇逃窜。
皇上,洋人进犯以来,仗着船坚炮利,攻破了广州城外的各个炮台。此次扑往凤凰岗,被我军击败,暂时不敢进犯广州,民心已经大定。只是洋人兵船太多,我军顾此失彼,如今只有激励将士,四处堵截,等大军集结,再与洋人决一死战。
在他的奏折里,最重要内容,并不是我军大胜的过程,而是最后这句,“等大军集结,再与洋人决一死战”。要知道等大军集结完毕的时候,负责广州防务的就将是奕山,不是他杨芳了。
看到了这份久违的“捷报”,道光皇帝十分兴奋,他说:
从这场战争开始以来,洋人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重创。此次杨芳调度有方,让朕十分欣慰,可惜我军不能完成集结,无法围歼这些洋人,真是让人焦急啊。
杨芳用了一套传统的把戏,先稳住了道光皇帝,成功地将攻剿大计丢给了奕山,使自己置身事外。
但另一边,义律却不肯善罢干休。
其实义律的困惑,也不亚于杨芳。他已经打到了广州城下,特别是当他站在复仇神号武装轮船上,看着清军弃台逃跑,全城百姓相继逃亡的时候,他的内心里,比已经革职的琦善更加难受。
当琦善被革职抄家的消息传来时,义律比琦善更加的伤感。他是来缔结和约的,以往他最害怕的结果,就是没有了谈判对象,这一次真的没有了。上百艘英国商船停泊在虎门之外,等待着进城贸易,可是当英军进攻到广州城外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仓皇出逃的难民,是一座空荡荡的广州城。
他内心里最害怕的事情,终于还是无可避免地发生了。琦善被撤了,行商逃跑了,据说大量的茶叶已经运回了福建,所有人都在想法设法远离广州。英国出动了庞大的军队,换来的,只是一座空荡荡的广州城,条约无法缔结,打了胜仗又有什么用?万一这场战争长年累月地打下去,英国政府的损失,就不是惨不忍睹所能描述的了。他要的是和约,不是这座广州城。
3月6日,就在杨芳刚刚到达广州,英军打进内河的时候,他就迫不及待地发布了一则公告。他说:
本公使奉英国政府的命令,为了跟广州市民和睦共处,决定不再进攻广州城。但大清的官员必须保证不再袭击英军,否则英军将被迫应战。若官员们禁止商人自由交易,本公使就彻底封锁广州,谁也别想贸易。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境地,责任全在皇帝身边的奸臣,希望广州的官员能够做出明智的选择。
这种把责任推给奸臣的做法,十分符合中国的传统。这则公告表面上,是下发给广州百姓的,实际广州百姓并不能左右战局,只有政府才可以。义律想通过这则公告将自己的观点表达给广州政府。
他提出的内容一共有两点,一是希望与中方停战,他表示英军不再进攻广州,前提是清军不再袭击英军,只要清军不再进攻,他就视为停战。
二是他希望尽快开放贸易,所以公告当中就有了若官员禁止商人自由贸易,就将彻底封锁广州。
义律悄悄地给和谈留下了余地。
此时的广州城,已经变成了杨芳主事,琦善已经失去了权力,按道理来讲,他不应该再继续插手,但他还是派出广州知府余保纯,前来会见义律。他通过余保纯告诉义律,自己失去了所有的权力,新的钦差还在路上,现在再逼迫自己,也不会有任何作用,即便义律攻下广州,也签不了什么条约。
义律对余保纯说:
我知道琦善大人被剥夺了权力,这都是京城里的奸臣们干的。但是他得帮我排除通商的障碍,如果不能恢复通商,我就封锁广州,派兵驻守商馆。
余保纯说:
你也看到了广州现在的情形,老百姓和广州城里的高官们,都希望立即通商,结束这场战争,不过,皇上不批准,这件事根本不可能。
义律很无奈,他知道杨芳只是一名将军,在奕山没有到达广州之前,谁也不敢跟他谈判,谁也不敢答应他的要求。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此后的十天时间里,义律命令英军停止进攻。他把精力放在清理城外的炮台,他在等待奕山。
义律的心里还有另外一种想法,即使奕山还没有到达,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广州已经不可能缔结条约了,所以攻打广州的目的,只能是开放贸易。如果想要缔结条约的话,就必须把战火烧向北方各省。
义律不想用损失贸易的方法去缔结和约。事实上,短期之内签订条约,在义律看来,已经不可能实现了。那么,只要用武力迫使广州开放贸易,重新挥师北上,才有可能在保证商贸的前提下,签订这个“商贸”条约。他的这个想法得到了海军司令伯麦的认同。
就在这个时候,那只送照会的小艇,竟然被凤凰岗守军炮轰,这让义律十分气愤,在义律看来,清军当然知道白旗规则,而且清军也已经不止一次地使用过白旗,这种突然攻击白旗船只的做法,明摆着是一种挑衅。
义律当即决定报复。3月18日约11点,英军重新开始进攻。主力英军风卷残云般袭击了广东水师,于11点30分攻击了凤凰岗炮台,炸毁了30多门大炮和火药库。
接下来凤凰岗以北的永靖炮台,以及广州西炮台、海珠炮台和广州南面的沙袋炮台,也相继被攻破。所有炮台均遭遇毁灭性的打击,整个广东水师剩余的战船被一扫而空。到下午四点时分,英国人在时隔两年之后,再次进驻广州商馆,重新在这里升起了英国国旗。
广州已经被笼罩在英军的火力范围之内了,只要义律一声令下,英军就可以一举攻破广州,整军入驻。
到了此刻,义律再也没有犹豫,他已经做好了攻破广州的准备。为了给杨芳最后一次机会,他派人送出了照会,要求杨芳在一个小时之内做出答复,如果不能开放贸易的话,那就只好兵戎相见了。
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可是在天朝的体制之下,杨芳却没有别的选择。他本身就是道光皇帝派来主剿的将军,根本就没有和谈的权力。以目前清军的实力,一旦跟义律作战的话,广州注定会失守,大清将遭遇二百年来最惨痛的局面。
摆在杨芳面前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战,广州失守,自己一世英名尽付流水,更将大清朝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要么和,那样一来,自己将变成著名的汉奸卖国贼,罪名绝不可能轻于琦善。
如何回复义律,变成了一道难题。
事实证明杨芳是大清官员里,最聪明的那个人,他给义律回复说:
你有战,我有守,我们都是领兵在外的将军,不方便面谈,你要有话对我说,可以给我写信。
这封信实在是太聪明了,你有战,我有守,大义凛然,实际上却是打开了和谈的大门,希望跟义律通过书信的方式,商讨重开贸易的事宜。
义律当然明白杨芳的用意,3月20日,他与广州知府余保纯,在商馆达成了停战协定。中断两年的广州贸易,终于重新开放了,广州的商馆大街又开始了人流熙攘,义律也终于达到了目的。他派出军队监管着整个商馆地区,用武力保证着贸易的正常运行。
广州暂时保住了,杨芳擅自开放了商贸,避免了这场战事。可是最难的事情,还远没有结束,如何面对翘盼东南捷报的道光皇帝呢?
在这一点上,杨芳要比琦善高明的多。他本身并没有权力开放贸易,所以他强烈要求广东巡抚怡良,以及广州将军阿精阿,与自己一起联名上奏,以求分担责任。守卫广州本来就是大家共同的责任,于是广东所有官员与杨芳联名上奏道:
现在各国洋人在广东,都希望能够和平。英国人已经缴还了定海,还说不敢再有其他奢求,只求重新开放贸易。他们向天朝保证,如果携带鸦片,请求由官府严办。臣想目前军务为重,绝不能因洋人的请求而稍懈军心,但这些货船进入海关,正好可以牵制洋人,使他们有所顾忌,至于臣的这个想法是否得当,请皇上指示。
道光皇帝根本没有发觉杨芳的意图,他说:
这显然是洋人的诡计,用来松懈我军的士气,只是现在大兵还没有集结,你应当设法控制住洋人,不让他们逃回海上,为今后大兵攻剿争取时间。
杨芳觉得道光皇帝的口气有所缓和,他和怡良等人决定,再进一步试探,最好能把开放贸易的事情,通过道光皇帝的金口决定下来。于是广州城的官员,又一次联名上奏:
皇上,英国军队二十六日曾经闯进广州,之后立即退出,半月以来没有任何动静。而美国人对皇上开放贸易的事,交口称赞,都说这是皇恩浩荡,英国商人只能暗羡。臣查看广州现在情形,大兵将要集结,英军已经无隙可乘。此次英国人既不要求割地,也不请求赔款,只求能够尽快开放贸易。臣觉得,似乎应该开放贸易,让这些洋人有所顾忌。
由于道光皇帝的口气有所缓和,杨芳还大着胆子,用一份密奏,向道光皇帝详细汇报了广州的情况,他一口气说出了“八难”,希望皇上体谅他的难处。他说:
臣来广州之后,详细查看了现在的情况,虽然殚尽竭虑也不敢说此战必胜,不敢不向皇上汇报实情。
现在英军在广东,就好像强盗进入庄园。海战本是洋人专长,我军水师战船已经全被焚毁,大炮也已经全部丧失,根本没有能力与洋人决战海面。无力海战这是一难。
我军在岸上扎营,洋人在水面开炮,军营无法移动,而战舰来去自如,我军只能被动挨打。这是二难。
自从沙角炮台丢失以来,本地军队已经士气涣散,汉奸又混在其中煽动捣乱,妖言惑众。军心不振这是三难。
皇上调动七省大军,让臣统一调配,但这些外省士兵,虽然久经战阵,却对广东地形不熟,更加不熟悉水战,不加训练的话根本不能抵挡英军进攻。这是四难。
广东是富庶地区,尤其广州是贸易口岸,富人很多。一旦开战,这些富商纷纷逃跑,十室九空,整个广州就像一座空城,损失惨重。这是五难。
广州内城虽然坚固,但南面新城十分单薄,而且濒临河口,就算添兵添炮,也很难固守。无力防守这是七难。
浙江定海缴还之后,英军纷纷回到广东,现在英军兵多将广,船坚炮利,开花炸弹尤其猛烈,气焰嚣张,已经难以压制,这是八难。
臣受恩深重,恨不得灭此朝食,可是现在反复思量,欲速则不达。不如先准通商,只要不赔款割地,以后慢慢再做计较。这些洋人来中国,无非是为了谋利,只要诱导他们堕入术中,战争才能稍有把握。
杨芳的奏折里偷换了一个概念,义律曾经明确地告诉他,广州只求贸易,但战争并不能避免,英军为了达成条约,将把战火烧到北方各省。杨芳却在奏折里说,英国只求通商,不再要求赔款割地。
香港暂时被英军占领,清军全面陷入被动,根本无力收复香港。但这个条款是琦善答应的,跟杨芳无关。赔款和其他要求,英军将在北方达成,杨芳也不可能参与。目前的杨芳,只要肯求道光皇帝恩准通商,按照他和义律的约定,广州将不会再有战事发生,而他这位常胜将军,自然也就不用再打仗了。
相比之下,琦善显得冒失的多,他将所有的事都揽在自己头上,将卖国的罪名一力承担,不断提醒着道光皇帝,战败后条约内容将更加苛刻,丝毫不顾及皇帝的感受,也不在乎民间的流言中伤,终于将自己送进了天朝的大牢。
不过杨芳的这些小动作,也没能逃过道光皇帝的法眼,道光明白杨芳的把戏,他异常气愤,向杨芳和怡良下了一道严旨:
朕绝不允许开放贸易,现在广州已经大兵集结,只等奕山、隆文一到,就可以断其后路,收复香港。你们在这时候替洋人求请,要求开放贸易,朕看你们二人是想重蹈琦善的覆辙。要是能够开放贸易,朕又何必调派这些军队,又何必要逮捕琦善。
同时道光皇帝下旨将怡良和杨芳革职留任,让他们戴罪立功,大兵兜剿,克复香港。
如果这份严旨早一些到达广州,杨芳和怡良肯定难逃厄运。广州到北京几千里路程,救了他们两个人。当这份迟来的圣旨到达广州的时候,杨芳已经不需要再费心机了。因为广州的贸易正在如火如荼的开展,他已经顶着巨大的压力,背着道光皇帝擅自开放了贸易,暂时也不会受到惩处。新任的靖逆将军奕山已经到任,杨芳扛过了最艰难的时刻,他成功地把这负重担卸在了奕山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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