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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家搬进新的楼房前,曾在一条巷子里住了二十余年。跟那些与一条街相守、相伴一辈子的老人相比,我与这条巷子相处的=十年光阴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可对我而言,这是目前为止我与一条街巷相守、相伴的最长纪录。如果按照我能活到八十岁来算,我一生四分之一的光阴都交给了这个巷子。
这个巷子有个很美的名字,叫“粉巷”。不用我多说,从名字上你就能感受出这条巷子的韵味: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尘世味道,但这又不像是油盐酱醋中的尘世,而宛若是从某位水粉画家的画板上流淌出来的一个故事或一段传奇,充满着如梦似幻的田园牧歌风情。
当然了,在我天天由这个巷子穿梭而过的时候,并没有觉得这个巷子有何独特之处。她年复一年地矗立在那里,今天看她是这个样子,明天看她还是这个样子。。所有的美与怀恋都是发生在与她擦肩而过之后。有人说距离会产生美感,对这个说法我过去一直耿耿于怀,距离怎么就能产生出美感?一个你从来不认为美的东西与你拉开再远的距离,你也不会觉得她是美的。现在我懂得了,变的不是东西,那个东西从来都是那样的,变的是你,是变化了的你给并没有变化的东西增加了许多额外的情愫。
我对“粉巷”就是这样的,对她的所有缱绻与怀恋都是发生在与她失之交臂之后。
我是在五岁那年搬到这个巷子里来的。具体的细节已记不清了,怎么想都是蒙咙、喑哑的一片。我只隐约记得那是一个风吹到脸上有些暖洋洋的时节,散落在路牙子边的苦菜已绽开黄色的花朵。这些小黄花好看不好玩,我只摘过一次,就知道这个花是最碰不得的——还没拿到家,嫩黄色的小花朵就枯萎地耷拉下了脑袋。一点儿也不像其他的花那样可以拿回家,插到花瓶、废酒瓶里好好欣赏几天。这一天我想最多也就是歪着头看她两眼,看她在醺风中摇曳的样子而已,而不会跑过去摘下一朵带回家的。
初来“粉巷”的日子里,我有些不适应,总觉得像是跟着大人出来走亲戚似的。走亲戚当然是好事了,没有一个小孩子是不愿走亲戚的,可亲戚走完了也就该打道回府了,不能老呆在别人的家里——别人的家再好,毕竟是别人的家,也不能老赖着不走呀!可我们这一住下来就没有了要走的样子,妈妈一头扎到厨房里不出来,没费多少时,就把零乱的锅碗瓢盆安排得妥妥当当。环顾四周,妈妈觉得还少了点什么,就从围裙的口袋里摸出了几块钱交给了巧巧——巧巧是我的姐姐,比我大八岁,让她前往巷子里的杂货铺买些油盐酱醋回来,摆出了一副要正儿八经过日子的样子。
白天的日子还不算太难熬,可以在巷子里这里游游、那里荡荡的,也没怎么觉得太寂寞。我还在巷子里与一个叫小雪的女孩子交上了朋友。
这个小雪与我同龄,也是五岁。她不是“粉巷”里的人,是跑来这个巷子里玩的。我见她的那天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裤子,蓝色的套头秋衣,正撅着屁股从一棵老槐树的树洞里往外掏什么东西。那棵老槐树已经很老了,绝大多数的枝干都已干枯了,树皮也一块块地皲裂开来,突兀、粗大的树根互相缠绕、纠结着从土里裸露了出来。在靠近树根的树干部位上,不知怎么还留有一个黑糊糊的大洞,也许是被虫子给咬的,妈妈说虫子也会咬树的,特别是那些年老的树,是很容易被虫子糟踏的。
这个树洞可真大,小雪的整只手和半个胳膊都伸进去了。她好像是在洞里寻找什么—一掏一阵,拿出手来看看,没有;又把手伸进去,再拿出来看看,似乎不是想要的东西,又扔掉了。
知道她叫小雪是后来的事,不知道她叫小雪的时候对她充满了好奇:这到底是个男孩还是个女孩?好像是男孩,女孩子都是穿花衣服的,我穿的就是花衣、花裤。有时我的裤子也会是一种颜色的,妈妈说用单色的布料做小孩子的裤子也是很好看的,但我的上衣总是花的,不是蓝色的小碎花,就是一朵朵黄色的小雏菊。花衣服是女孩子的标记,妈妈常常这样说,每次给我选衣料做衣服的时候,都是这样说的。这个小孩穿着黑裤、蓝衣,那就应该是男孩子了。我围着老槐树又绕了一圈,其实还是想再确认一下这个低头掏洞的小孩到底是不是男孩。这个小孩的脸白白净净的,眼睛挺大,可惜是个单眼皮。妈妈说单眼皮的小孩不如双眼皮的小孩漂亮,我看倒也未必。这个小孩的眼睛就挺好看的,柔柔细细的,眼梢还稍稍地有那么一点点的吊。那股清秀劲倒像是个女孩子,可这小孩的头发短短的,梳的是一个小平头,两个耳朵全都裸露在了外面。这有可能是一个男孩子了,女孩子都是要用头绳扎辫子的。
我转身要走,妈妈平常是不喜欢我与男孩子在一起玩的。她说那些“破小子”都太调皮了,没事离他们远点。妈妈总是把男孩子称作“破小子”的。我悄悄倒退着走,不想惊动了这个“破小子”a谁料脚底下不利落,被矮树桩给绊了一下。我踉踉跄跄地倒退了几步,还是四腿朝天地摔在了地上,嘴里禁不住发出了“哇”的一声尖叫。这叫声把那个正在低头掏洞的“小男孩”着实给吓了一跳。他浑身颤了一下,一抬头发现我:咦,你是谁呀?我怎么不认识你?声音尖尖、脆脆、细细的,哪里是什么男孩,分明就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哎,你是个女孩子呀,和我一样?我奇怪地问,还拽了拽自己头上的牛角辫,意思是你的辫子呢?
不是女孩子还会是男孩子?她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冲我扑棱地闪烁了一下,又问:你到底是谁呀,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她的声音尖脆而高昂,有点不耐烦了,看上去这个女孩子的脾气好像有点大。妈妈说,小女孩、好女孩都是要细声细气地说话的,粗音大嗓的女孩子是不讨人喜欢的。这个女孩子的嗓门可真高,把我的耳朵都震疼了。
我揉了揉耳朵,从地上爬了起来,告诉她我是新搬来的,就住在这个巷子里,很近。沿着这棵大槐树往左边一拐,就到了我的家。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两眼,也告诉我她叫小雪,就是下雪的“雪”,她是出生在冬天里,所以就叫小雪了。她的家就在对面的街里,那个街的名字叫“张榜街”。这个名字好拗口,小雪说了好几遍,我还是没怎么记住。我让她再说一遍,说得慢点。她又不耐烦了,说记不住就算了,以后我来这里,就这棵大槐树下找你玩不就得了。
就这样,我与这个叫小雪的女孩子算是认识了,约好以后要在一起掏土鳖玩的,大槐树下就是我们碰面的地点。
白天的日子有小雪玩,也就不知不觉地打发过去了,可到了夜幕降落时,我的日子就难熬了。看着周边的什么都是变形、扭曲的,明明是一棵树,白天的时候就是一颗最普通不过的树,但一到了晚上,这些树就不是树了,摇身一变都成了魔发披肩的巫婆。它们一边挥舞着无数个细长的胳膊跳舞,一边嘴里还发出凄厉的呜咽声。这一声声的呜咽在黑漆漆的夜空里翻滚着,就像是一个个要把人卷走的漩涡……我害怕,越看越怕,越听越怕,大叫一声,扑到了妈妈的怀里:走吧,妈妈,走,快回咱自己的家。
我哭哭啼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央求着妈妈赶快带我回家。
去哪里呀,这里就是咱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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