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噢,欧——”莎依娜大婶打着唿哨放牧回来了。她手忙脚乱地圈羊,皮靴捣得草地咚咚响。
“蠢货。”他想扭身骂,却终于只望着原先的方向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身后的骚动立刻屏息了。
唉,娶个不好的女人,就等于当一辈子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叹了口气。莎依娜的脖颈有颗黑痣,“你把它除掉吧!”有次他这样说了后,看她便越来越感到不顺眼。后来他就爱到哈力老婆的毡房喝酒了。
醉鬼哈力的老婆是山谷草原里的一朵花。唱歌像夜莺,吹笛像鹿鸣,走路像秋叶在水上漂,眼睛像猫一样又乖巧又伶俐。春天,没猎物。他骑着马踽踽独行,徘徊在波形的绿色山岗,听到了她的歌声,闻到了春天的芳醇和她身上令人神志恍惚的温润迷乱的气息。他走下山岗,她轻轻默默地立在毡房前,朝他温柔地一鞠躬,吹响了手中的牧笛。他像个装满奶疙瘩的褡裢——痴呆呆地立着。他感觉那笛声成了一只船,她就坐在船上悠呀悠呀地荡着桨,咯咯地笑。可怕的是,他一辈子只听说过一次船的故事。
他开始喜欢那顶小毡房了。坐在柔软的毡垫上,胸前是小火炉和嗞嗞作响的奶茶壶。火光在傍晚的朦胧暗色中拓出一片温情的暖色,一闪一摇,映得她奶色的鹅蛋脸和黑黑的大眼睛像在艾斯德勒湖中时而清晰时而隐约,恍恍惚惚,飘飘摇摇……
他老了,满脸皱纹,眼睛暗淡甚至忧伤,许多事情不愿深思。但他是猎人,他受不了那诡异的狼嚎声“嗥儿——嗥儿——”地在河上飘忽。他想抹掉它,它却变成了一种不可思议无处不在的威压,使他懊恼、沮丧,他尊贵的心悄悄萌动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想妥协屈服的下意识——他想像猎枪下的兔子那样躲进洞里。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是他变了还是世界变了?他变得孤独怪诞了,对熟悉的雪山草地感到迷惘困惑,正如感到世界末日来临的人总产生要对一切重新审视的愿望一样,他开始对这封闭的山谷进行无所欲求且永无结果的冥想,每天都要在午后的静谧和夕阳的辉照中把自己铸成一块无言的化石。
现在,这块化石慢慢睁开了眼,漫不经心地往嘴里放纳斯。他闻到了微微有些刺鼻的羊粪和枯草的气味,听到了正忙炊事的莎依娜被烟呛得撕心裂肺的咳嗽。他把腿盘得更紧些。羊皮袷袢敞开了,一股凉风灌怀,臀下虽是暖洋洋的富有弹性的干羊粪和毛蒿草,他还是打了个冷颤。
他像是突然发现似的感觉到秋天来了。他的眼睛立刻恢复了猎人的灵敏和清澈,固执地向天地间扫描探索。
那只鹰还在。垂头敛翼,不见一丝神采,却依然冷冷地显出傲然。
“嗥儿——”忽然,一个惊心动魄的声音从半空滑落下来,直砸老人头顶。他的面颊麻酥酥地一抖,眸子变得像石头一样阴郁,双眼也酸胀着突凸。——一条硕大的独耳狼像人一般立在对岸,正张着血口,摇曳着火焰般的舌头。
哐!P00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