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是中国很长的一条脉,从司马迁的《刺客列传》,到明清的志怪小说,到金庸古龙。司马迁写的为什么档次高,它写失败。以前诸如还珠楼主这样的大家,武侠小说都是写现实生活。徐皓峰的武侠小说,一个是写失败,一个是写当代。把武侠小说移植到当代生活里,是一个大胆的尝试。他的解决之道是,描写上简化武功招式,更多是集中在两个人为什么要出手,加大了人物的心理,重点放在了练武人的心态上。以前的武侠小说,写的抗争是一个是非,朝廷坏、武侠对。但是现实生活是更复杂的问题,它很多不是好坏,而是一个无奈。
《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侠短篇集)》收入徐皓峰2012年5月至2013年2月间完成的三个短篇新作:《师父》《国士》《刀背藏身》。
《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侠短篇集)》收入徐皓峰2012年5月至2013年2月间完成的三个短篇新作:《师父》《国士》《刀背藏身》。
《师父》已获《人民文学》杂志短篇金奖。
另外三篇小说《倭寇的踪迹》《柳白猿别传》《民国刺客柳白猿》创作于2003至2005年,已由作者改编成电影作品。
《刀背藏身(徐皓峰武侠短篇集)》:十年武侠短篇创作的轨迹和变化已经呈现在这里了。
她一步跨到床前,耿良辰挺身跃起。二女本能一竖小臂,护住乳房,撞进耿良辰怀里。耿良辰如受火烫,蹿到门口。占女人便宜,只到此程度。
二女:“快滚吧!”俯身换床单了。
她臀部滚滚,腰部圆圆。听街头的老混混讲,姑娘出嫁后,腰会瘦下来——瞄着她的腰,耿良辰有种奔跑后喝水喝急了的不适感,喝一声:“哪天你嫁人,我就在前一天睡了你!”
她没听见。耿良辰出门了。
他喜欢的不是她。他是个街头租书的。
1922年,以《江湖奇侠传》为启,南方有了武侠小说。1933年,是“北五家”时代,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已现世三年,风头正劲,除报纸连载外,以小册子方式,写一段售一段。
一册字数少则两万多则六万,押金两角,租一天一分。他也出租“北五家”的白羽、郑证因等人的小说,但主要靠还珠楼主活命。上海一户五口之家,两人打工,一月三十三元可得温饱。在天津,需十四元。他是一人独活,七元足矣。
北马路上的一片五米长墙根,是他的营生地。那是北海楼的西墙根,北海楼是商场,三楼有茶馆。天津水质咸,不能直接饮用,自家烧水煤费高,都是去水铺买水。茶馆提供热水,茶馆是北方人的半个家,老客户刷牙洗脚也在里面。
茶客租了书,拿上茶馆看。还有街头散客,天津人不愿待在家里,喜欢待在街上。书摊家当是一架独轮车,五个小马扎。车上摆书,马扎供人坐看。五个马扎不够,但也不多准备了,人会靠墙站着看。
耿良辰原本是个脚行,帮人搬家运货的,是师父让他干了租书,因为“习武人经不起力气活”,练拳后扛重物,精力奔泻,等于找死。
“我那个师父啊……”去北海楼的路上,耿良辰再次感慨。他拥书七十本,是师父出的钱,可谓恩重如山,他打了八家武馆,有了大人物自然而有的谦逊心理——人活着竟可如此荣耀!但近日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师父在盼着他死。
“怎能这么想?这叫忘恩负义,耿良辰,你是个小人!”他抽了自己一记耳光。天津人走在街上,跟在家里一样,不顾忌旁人眼光。他又自抽了一记耳光。
师父是一年前遇上的,农历三月二十三,天后宫庙会。那时,他还做脚行。
脚行设有“站街”一职,监视街面,见有商家自运货物,便呼来附近兄弟扣下,勒索高价运费,遇上伙计多的商家,总是一场群殴。脚行人都出身穷苦,有恶行也有善根,见老人摔伤街头,会帮忙送医;见混混调戏妇女,会阻拦。
庙会上女人多,每年都出事。晚饭时,他听一个站街讲,散庙会的时候,有对夫妇被混混盯上,跟了几条街,因为女的漂亮。要被跟到住址,便会后患无穷。男的露了功夫,一人打七个混混,都是一下倒一个,快得看不清手法。
天津武馆多,对街头显功夫的高人,天津人不稀罕。他却有了好奇,想看看这女人的漂亮。天津女人时髦,紧追上海,街上漂亮的多了,原该不稀罕。
第二天早晨,他买了盒三炮台香烟,见到站街便递一根,一个个路口串下去,光了半盒烟,找到那对男女家。
三炮台质劣,抽一口皱下眉。这个家,只有一间房,无遮无拦。一道不足膝盖高的荆棘围出个院子,房前一地木屑。有木匠台子,一个未刷漆的柜子立在防雨的油布棚下。
看到了那女人。她站出门槛,把一手瓜子皮扔了,反身回屋。
阳光暴烈,瓜子皮透亮如雪花。女人小脸纤身,脖颈如荷叶秆挺拔。
跨过荆棘,站在院中,他喊:“屋里有人么?”女人走出,一双眼镇住了他。
不是十六七姑娘的明眸,不是青楼女子的媚眼,如远山,淡而确定不移。神差鬼使,他说他是来比武的。
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做出招待亲朋的礼节,从屋里端出个脸盆架,说:“洗把脸,慢慢等。我男人回来,得要一会儿。”
他洗了脸。两个时辰后,她成了他的师娘。
半个时辰后,她男人回来,手里拎着八十只螃蟹。天津河多,螃蟹不值钱,买不起白面的底层人家,螃蟹等同于野菜。
男人洗脸,她去蒸螃蟹了。螃蟹蒸好,他被打倒四十多次,眼皮肿如核桃,流着鼻血。男人停手时,额头淌下大片汗水,有些气喘。
街头总有纠纷,脚行都会打架。他手黑,反应快,逢打群架就兴奋,盯上一个人,追出几条街,也要把人打趴下,被骂作“猪吃食,不撒口”。
没想到,给人耍猴般地打了!他记起所有他不屑的混混手段,撒石灰、捅刀子、打弹弓——第一次想弄死一个人。
男人让女人摆桌子,拍拍他肩膀,语带歉意,说去河边买螃蟹,受了湿气,身上不畅快,想出出汗,便多活动了会儿。还赞他骨头架子比例好、两脚天生的灵活。
他憋着一股委屈,随时会像小孩般哭出来,也像小孩般听话。女人递上毛巾,他乖乖洗脸,男人一递上螃蟹,就吃了起来。
他吃了二十只,男人吃了十只,她吃了五十只。
平素吃不上猪肉的人,饭量都大,干活的日子,一个脚行一顿饭能吃两斤米。但吃螃蟹不是嗑瓜子,她未免太能吃了——她的腰不见肥,这是女人有男人的好处。
饭后,男人说:“你这身子骨,不学拳,可惜了。跟我练吧。”他脑子蒙蒙的,当即磕头,叫了师父。
师父叫陈识,师娘叫赵国卉。女人名中有个“国”字,实在是太大了。P5-8
标题是赵焕亭诗句,1922年,他将武术改称了武功。原本帝王开疆平乱,方是武功。大家沿用他的概念,忘了他。
他1922年写武侠小说,因总拿不到稿费,1937年前后放弃。他的第一部小说叫《奇侠精忠传》,乾隆、嘉庆年间事,开篇写个大雨天,两名四品武官躲在民宅门檐下,不敲门人户——扰民失身份。
写一人考得了秀才,要承担公益,要损许多“不声不响”的钱——办事的路费杂费都自己掏。文人有地位,到乡里耍蛮犯浑的小吏,见来了秀才,立刻变客气,好言好语地走了。
他是官宦子弟,年幼即随父宦游多省,了解官样民情。我看他的武侠,是看人间厚道。
他因写武侠家无存粮,夫人日忧。他逗夫人说,我们这一批学文的,都去了钱眼里,就剩我一个了,老天不帮我,毛笔会帮我。
他拿出武侠小说初稿。写完还不知什么时候,夫人已忘忧,陪他聊天了。晚于他写武侠的还珠楼主、宫白羽、王度庐,都有这样的夫人——如果是武侠作家的命定福利,要赞老天了。
我童年住的那条京城胡同,仅一户无文化人家,安稳低调。七十年代末,他家儿子娶妻,在胡同空地摆的酒席,客人都是外来人,席间不知何故,突然群起对骂。
这场全无顾忌的粗口,震撼胡同居民,觉得天地将变。民间传统,没文化的人要学文人作派,杜月笙是一例。“谁学谁”的关系逆转,便换了人间。
八十年代初,小学中学里,一个男老师培养学生骨干的模式,是将这个学生带到家里,给半杯啤酒,粗口频发地聊天。学生不反感,反觉亲近,从此合心合德。
港台武侠小说袭来时,有古人细节,似乎是份文明——多数人只是看看其中的色情。那年暑假,有同学给我送来四册武侠小说,要求一日看完,他再转送别的同学。他热衷公益,冒雨而来冒雨而去。
现今的我,到了忘记大多数中小学同学名字的年纪,写着武侠小说。北方理念,刀法是防御技,刀背运用重于刀刃,因为人在刀背后。
武侠小说是一棱刀背,幸好,有此藏身处。
2013.4.4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是《朱子家训》的开篇语,也是老辈人一日的开头事。每想此句,不禁唏嘘,我这一代人早不拥有早晨,即便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日之始,是闹钟惊醒,塞口东西,出门奔走。
老辈人的早睡早起,是个什么概念?四点钟自然而醒,方算一个早晨,四点钟醒,身体最舒服,可以试试,比五点钟舒服。
一个民族改变了一日开始的时间,便换了心理,我们与老辈人甚至不是一个人种。晚睡晚起的民族和早睡早起的民族,审美和思维方式肯定不同。
福克纳也在好莱坞写剧本,目的是“家里能有个游泳池”,好莱坞对他的策略是“不死不活养起来”,他写的剧本不管好莱坞剧作原则,好莱坞也不管,照样买单,让别人改写。
八九十年代,作家群体普遍转化为影视编剧群体,小说叙事接近于好莱坞电影剧作,读者和观众划了等号。我们做不成“不死不活”的福克纳,因为我们的电影业尚不是好莱坞,非生即死。
……
另一种电影,在情节上是敢于偷工减料、在人物上敢于不掏心掏肺,却因为有一个开阔心胸的理念、有一份值得辨析的真情,让人觉得完整。
情节的完整并非完整,人物行动的心理依据也非依据。完整,对于观众而言,是心绪满足,而不是技术达标。
在国画而言,近乎无人的《溪山行旅图》的地位远比人满为患的《清明上河图》地位高,在于一个是心绪,一个是头绪——生活的各种头绪。而心绪则是生命品质。
叙事艺术,不管小说电影,首先满足的是求生欲望——以何种品相生活下去?
2013.3.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