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一部分是随笔,少数可以称为“掌故”。掌故的价值,是可以将历史具体化,使人通过关键性的小事进入掌故的背后时代。所以一件史料的价值,一篇掌故的意义,往往可以超过几十万字的长篇大论。但是要写好掌故,首先应该是个“学者”,不仅要知道故事,还要了解那段历史,了解掌故背后的东西。这本集子里的文章,有一部分曾在报纸专栏上发表过,大部分是近来新作。至于文章的内容则相当贫乏,大部分都是已经有人写过的,称不上“历史的空白处”。但在这些内容上,或发现了一点新材料,或有了一点新见解,甚至在有些重大的问题上,“思出其位”,借着说掌故的机会说了一些话。
李村,1982年起,在各类报刊、杂志上发表文章百余万字,著有《光荣与颓唐》、《国民性的缔造者——鲁迅》、《中国文学理论学术史》(第二卷)。其中《中国文学理论学术史》曾获国家社会科学学术成果二等奖。本书为其随笔作品集,共收作品49篇。
说“桌子的故事”
大约十年前,我在陶希圣先生的《潮流与点滴》里看见这段“桌子的故事”,至今记忆犹新。不过,在说这段故事之前,还要先说一点“题内话”。
自清末创办新式学堂,实行新式教育后,崇洋媚外的风气就非常严重。各学校都设立高薪,聘请留学生来校任教。在五四前后更风行草偃,由东洋延及西洋。例如,胡适来北京大学任教时,因为贵为博士,月薪高达300元,竟然与刘师培、黄侃并驾齐驱,高于一般校内名宿。
胡适以提倡新文学,发布《中国哲学史大纲》,在社会上“暴得大名”后,欧美留学生的地位更是扶摇直上,成了国内各大学追逐的目标。只要有硕士以上学位,就可以直接担任教授,甚至系主任、院长、教务长,待遇之高更令人咋舌。以清华大学为例,教职员中留学生的待遇,要高出非留学生的两倍以上。而即便如此,这些留洋学者还是很不满意,要求与学校的美籍教授待遇一致。1923年庄泽宣来校不久,便在《清华周刊》上发表文章对教师待遇问题提出五点质疑,差点在校内引起风潮。所以五四运动后短短几年,无论公、私立大学的讲席,大部分都被留学生所占据。教授之间相互寒暄,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您是哪一年回国的?”没有留洋的资历在大学里难以立足。
在这种压力下,许多“土教授”朝不保夕,有些人宁愿放下教职,先去国外补办一张洋学历。而最著名的例子就是刘半农。
刘半农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健将,北大名教授。用鲁迅的话说,在五四时代“很打了几场大仗”。我们现在最常用的“她”字,就是刘半农一手创造的。但因为他不是留学生,经常被洋教授冷嘲热讽,说“你懂些什么,也有资格来提倡新文化?”让他受了很大的刺激。据周作人说,五四运动后,他下决心去法国留学,攻读语言学博士,就是“为了出心头的一股闷气”。他得了博士学位后,衣锦还乡地再回北大,地位果然大为改观。除了担任国文系教授,还兼研究所国学门导师。国文系为满足他的需要,还专门成立了语音实验室,由他负责领导。胡适任文学院长后,他又当选为研究教授兼研究院文史部主任,成了名符其实的名教授。
只是他有点小心眼,对当年的恩怨始终不能释怀。据赵元任夫妇说,刘半农在法国时生活困顿到了极点,他为了节省开销,“从来不出门和人往来”,更不敢在家里招待客人。刘半农告诉赵元任,他们一家在此苦捱,“就是因为要得这个臭博士”。他这个“臭博士”得的也真不容易,博士答辩进行了六个小时,据说答辩结束后,他整个人都是被架出去的。因此他回国后,立刻对那些洋教授还以颜色,宣称他的博士学位是法国国家授予的“国家博士”,不是私立大学的“私相授受”,言外之意是,只有他是真博士,其他都是假博士,结果又被传为笑谈,再一次证实了他的“肤浅”。他在与正人君子论战时,也表现出这种小气,抓住陈源的英文比“Dickens还好”一句,没完没了地加以讽刺。
这种崇洋媚外的风气,当然不限于大学。或者说,从大学又传染到了其他行业,使那些离时代风气越近的行业,越深受其害。说到这里,就回到了“桌子的故事”。这段故事虽然很短,却是这段历史最生动的记录。
陶希圣“桌子的故事”说的是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是当时国内最著名的出版机构,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地位,甚至不下于北京大学。陶希圣初进商务印书馆时,大约是1924年,已经是王云五任编译所所长时期。据陶希圣说,当时编译所人材鼎盛,有不下三百人之众。而这三百人的薪资标准,都是由学历决定的。具体地说,凡国内大学毕业,月薪都在100元以下;日本普通大学毕业,月薪120元;日本名牌大学毕业,月薪150元。薪资待遇最高的是欧美大学的毕业生。普通大学毕业者,月薪为200元。如果是牛津、剑桥,或哈佛、耶鲁一类名牌大学毕业,月薪可以达到250元。当然,各人薪资上的多少,是由会计室直接告知的,相互之间并不了解。
但是这种待遇上的差别,有一个最明显的标志,这就是桌子。从桌子的样式,大小,就可以推求出主人的学历和薪资待遇的高低。
具体地说,国内大学毕业,坐的是一种小桌子,长三尺,宽一尺半,外加一张硬板凳。桌子上的墨水,是工役用水壶添加的。日本普通大学毕业,桌子的长度为三尺半,宽二尺,外加硬板凳。而日本名牌大学毕业的,桌子的长度为四尺,宽二尺半,那条硬板凳,也改换成了藤椅。桌上的墨水瓶有红蓝两色,还要外加一个小书架,内分五格。桌子最宽大的,是欧美名牌大学毕业生。桌子宽到五尺,上面还有可以拉上拉下的盖子,椅子则在藤椅之外,还要另配一条硬板凳,据说是为了接待客人、接洽工作时使用。
这种因人而异的等级制度,势必也影响到国内大学的待遇。在这件事情上,陶希圣提供的史料也与我们平常的认知不同。依我们平时的揣测,国内大学的地位理应以北大最高,其次是北京师范大学、东南大学一类国立大学。事实却完全相反。在商务印书馆里,待遇最高的是同济大学,其次东吴大学,月薪分别为90元和70元,而北大学生的薪资,只有60元而已。陶希圣因为自北大毕业后,又在安徽任过一年教职,在商务印书馆的月薪是80元,仍然略低于同济大学毕业生。
商务印书馆是中国现代企业的先驱,但是因为领风气之先,这种崇洋媚外的制度也最根深蒂固。这种僵化的制度,造成许多人际关系上的对立,使人的自尊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据陶希圣说,李伯嘉曾告诉过他,王云五在背后说过,“陶希圣的工作比以前的周鲠生做得多,做得好。周鲠生在这里两年,最后只看看法文书信。”陶希圣知道了这件事后,一直耿耿于怀,不明白“周鲠生比我差,为什么他的月薪二百元,坐大桌子藤椅?”从此便有了离开商务的心理。1925年夏天,他的同事唐钺收到清华大学的聘书,准备离开商务编译所时,他前去唐家送别,看见地上的两口黑铁箱子,便在心里发誓说:“如果我到北平去当教授,我首先买下这样两口箱子。”
几年后,他果然有了这样的机会,接到北大的聘书,可以回北平当教授了。不过他是否真买了两只铁箱子,我不得而知。
最后再补充一点,陶希圣离开商务后,后来又一度回来,担任过王云五的中文秘书。但当时他已经是名教授了,待遇同过去相比,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桌子可大了,长到六尺,宽到四尺,满桌的大玻璃板,右手还有两架电话机”,而且这张六尺长的桌子,还可以自由转动。他这时的心情,当同刘半农拿到博士学位一样,终于出了那口闷气。
2009.1.1
P63-66
十多年不写文章了。想不到却如杨万里所说,“老来万事落人后,惟取故书遮病眼”。在一个人枯坐读书的时候,明白了“世除白发无公道,人只黄金有故交”的道理,又重新走回了这条老路上去。古人有“困而修德,穷则著书”之说,原来今天也不外如此。
这本集子里所收的文章,一部分是随笔,少数可以称为“掌故”。我从小就喜欢掌故类的文章,对《一士丛谈》、《一士谈荟》、《花随人圣庵摭忆》一类小品文字极感兴趣。我认为掌故的价值,是可以将历史具体化,使人通过关键性的小事进入掌故背后的时代。一件史料的价值,一篇掌故的意义,往往可以超过几十万字的长篇大论。只是好的掌故文章,现在越来越少见了。原因是许多熟知掌故的人,只喜欢以此为谈趣,并不将这些看做学问。所以许多公认的掌故大家、“故事大王”,例如清末之盛昱“盛祭酒”,民初之柯昌泗“柯教授”,以及张孟劬、冒鹤亭、钱玄同等人,都没有留下掌故类文章,使多少珍贵史料做了陪葬品。而今天的学者成见就更深了,他们普遍认为掌故文章不足以展示格局,喜欢以世界性的眼光将历史问题放大,至少也要“在亚洲的天空下思考”,有些热衷于思想史的学者更仅仅是借用历史的题目,发表自己的宏伟见解。
所以现在写掌故文章的作者,普遍是学术边缘上的“小人物”。我这样说,不是说小人物就不能写掌故,但是要写好掌故,我以为首先应该是个“学者”,不仅要知道故事,还要了解那段历史,了解掌故背后的东西。而“小人物”总有逃不脱的局限,他们本来就所知有限,只不过知道一点就写一点,对掌故背后的东西更缺乏了解。所以今天的掌故类文章,已经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的东西,其中既没有真正的“独家之秘”,也没有对史料的独特发现,当然无法再作为读者进入历史的“秘道”。
我自己写的就是这类文章,或者说,也是写这类文章的“小人物”。最后说一下,这本集子里的文章,有一部分曾在报纸专栏上发表过,大部分是近来的新作。至于文章的内容则相当贫乏,大部分都是有人写过的,称不上“历史的空白处”。我坚持写这些别人写过的内容,是自以为在这些内容上,或发现了一点新材料,或有了一点新见解,可以抄撮下来,供专家学者作进一步的研究。然而因为写作时间不同,这些文章的水平不太一致。最初有些拘谨,后面的又有些放肆。在有些重大的问题上,发表了一些肤浅的见解。这是因为有时候“思出其位”,也想像学者们那样站高看远一点,便借着说掌故的机会说了几句大话。
感谢出版社给我这个机会,使这些水平不一的文章,一起鱼贯出笼。而如果还有读者去看,我也想像流行歌手那样,说一声“希望大家喜欢”。
2009年10月30日于北京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