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林离开奶奶,来方圆县城上学,一半是为自己的前程,一半为安慰母亲。
母亲外貌美丽绝伦,却郁郁寡欢,不愿抛头露面。生下俞林之后,患有忧郁症,一直没有缓过来,她变得如天边湖水般的寂静,常常接连几天不开口说一句话,犹犹疑疑的。她躲在家里,埋着头描万紫千红的花蕊,绣娇嫩的粉蝶。
她那些花红柳绿的绣品就挂在外婆开的叫“长生”的小店里寄售。
母亲是外婆的独生女,以前随外婆住在离县城不远的乡下,眼看方圆县城一年比一年繁华,附近一带的农村人心活了,种不出好庄稼。外婆趁着方圆县扩建,上交了土地,搬到县城居住。
俞林的父亲一心想发家致富,他承包过鱼塘,养过蚂蚁,但一事无成,后来他一狠心,只身去了更远的上海谋生。
俞林的外婆积攒下俞林父亲寄回来的钱,慢慢盘下一家小杂货店,卖的是活着的人都用得着的日用品,还有绮丽的绣品。雇了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孩看店,小店经营得有声有色,能养活一家人,也像家里的囤货仓库,炒菜要用的花生油,来了客人要用的酒水,都可以直接从店里拿走。
比起强势精明的外婆,俞林更喜欢淳朴的住在乡下的奶奶,外婆看在眼里,要争夺外孙的心,让俞林改口叫奶奶“乡下奶奶”,叫自己“城里奶奶”。
俞林在县城最好的方圆中学读书,平时住校,可到了节假日就难了。因为要在城里奶奶家和乡下奶奶家匀着住,经常身不由己。
俞林的生日就在本周五。
城里奶奶和乡下奶奶都想给俞林过生日,特别是城里奶奶,不由分说地忙开了,她和乡下奶奶之间暗自较劲,一天也没有停止过。
周五放学,俞林站在校门口,内心纠结,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该往哪边走。他有着父亲的自由天性和母亲的敏感细腻,心里想去乡下奶奶那边,但想到了强悍的城里奶奶,眉宇间不自觉地带了些淡淡的忧伤。
秋冬交至,才午后五点来钟,还不该轮上天黑,日光仿佛就被起伏的小蒙山遮挡了,换不住似的褪下灿烂,沉沉的天幕中散起了零星的雪花,像凝结起的细碎晶体,丝丝拉拉的,轻巧得跟丝絮一般,它们像北方鲁南大地上干燥的尘埃,游魂一样游移,散开了又被吹聚,聚拢了终又散开,就是不愿落定。
“俞林,俞林。”有人叫着,“停一停!”
俞林知道是谁在嚷嚷,假装听不见,气得那人狠狠地说了一句:“俞老头儿,你不停一停!”
听她熟悉的赌气话,俞林愉快地笑一笑。
是教他们语文的罗桂花老师,大家都叫她“桂花姐”,俞林不好意思那么叫。
按辈分,他还得叫人家一声“表姨”,两家是亲戚,小时候的她有点儿刁蛮,在他面前耍蛮横,也被他气哭过。自从当了老师后,她不一样了,小脾气藏起来很多。
罗桂花老师含笑地看着俞林,她娇小玲珑,胸前挂着一个锃亮的手机,“乡下奶奶”把它叫作“会说话的匣子”。俞林长得高,她相对而立,视线得下移几寸,他偷偷在目测她的高度,只齐到自己的鼻尖。
她的耳垂,呈现出淡淡的粉红色,布着细细的血管,还和小姑娘的时候一样,她开口说话时脑袋一点一顿。接着,她在手机上按了个号码,摘下来交给他。
是城里奶奶的声音,她通过“会说话的匣子”传递“圣旨”,说:“俞林,我备了一桌生日大席等着你,记下了?下课哪也别去,麻利地回家。”
俞林胡乱应着,心里暗暗抗拒。
他思念乡下奶奶,她的身影装了他满脑子,乡下奶奶从不强求他,只会默默地盼他、等他,像一个好心的仙姑,永远能体察他的心意,给他安慰。她的慈爱,她身上暖暖的气息,她辛劳扑腾农活时的举止,令他迷恋,他是她一手抚养大的。
他的脑海在游移,仿佛见着了乡下奶奶,她给他蒸松松软软的、有点儿粘牙的蜜枣蜂蜜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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