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
爸说的,当时爷爷在,爸也在。
哪里?
“这一边。”爸的手指在相片上滑过去,往左越过相片的边沿,停在约莫两厘米外,“这儿吧。摄影师的镜头再移过来一点,一点点就好,我和你爷爷都会在这相片里了。”
那可是一张历史性的图片呢,中学课本里印着它,报纸和电视上偶尔也会出现。爸说那时爷爷抱着稚龄的他挤在背后的人群里,就在这镜头的视野以外,两厘米之遥。
两厘米也就够远了,爷爷和爸爸终究没上镜,也就不会在历史课本里出现。爷爷把图片从报纸上剪下来,放到他们家的相册里,就像那也是他们家里参与过的事。这多么可惜啊。有时候他会想,要是当时镜头稍微往左移动0.1厘米吧,他就可以骄傲地告诉班上的同学,甚至是他的历史老师,喏,这是我爷爷,骑在他肩上的是我爸。
“说不定是入了镜的,只是后来冲洗照片时被裁掉了。”舅舅对那相片仔细研究了一番。舅舅以前在学校里是摄影学会的会员,有过几次在暗房里冲洗照片的经验,“那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有个小工具,裁照片得有个标准尺寸。”
就是这“标准”让他感到迷惑。不是尺寸的事,而是冲洗照片的人怎么在暗房里昏暗的红灯照射下做出判断,框选时凭什么决定该偏左或偏右,将哪些人从这些历史性的相片里裁汰。
“呵呵,反正被裁的总是那些边缘人啊。”舅舅伸手拨乱他的头发,阻止他再往细里想,“别傻,你爷爷和爸爸不一定真的在那里。不都是你爷爷说的吗?你爸那时才多大?根本不可能有印象。”
“谁都可以说自己在场嘛。”舅舅把他整理着的头发再拨乱一遍。在各种阻挠人思考的方法中,他最讨厌这一手了。
以后他读了一些关于摄影的书,多少懂了一点裁剪照片的原则和道理。要怎么裁、裁哪里、裁多少,其实不真有一套尺寸。若真有所谓方圆,都以照片里的“主角”为准——裁掉别人,无非是为了突出这些人。
于是他后来再看见那张相片,便总是忍不住细细端详里头那个“主人翁”。那人站在照片左侧,脸朝左方,手里拿着纸像在宣读什么。这样的照片,专业取角不该把镜头往左边拉,尽量把背景里的群众收纳进来,好表现场面的壮观么?却是因为这人的背后站着一排当时很显赫,今已无人叫得出名字来的大人物,这照片便不得不这样拍了。
他想,当时挤身在人群里的爷爷一定不知道,自己竟不偏不倚,正好站在一张意义重大的照片的边缘,他和他肩上的孩子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人。
他是因为这缘故,后来才会迷恋上自拍的。他说他不能容忍这种事,不能让历史遗漏他,把他当作多出来的枝叶般剪除。所以我才会在许多大场合里遇见他,并且总是能一眼把他认出来。他就是那个你常常看见的人——带着像素最好的手机,背包侧旁的兜子里还插着自拍神器,在各种集会和示威活动中跑上跑下,争取在种种时机举起手机见证历史,以及那个总是站在各个大人物前面的自己。
老实说,他自拍的技术相当不错,取角更是常常出人意料。对于他要以“吾辈的历史”为题开一个摄影展,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我真的挺喜欢那些作品。我是说,要是能少一点修图的痕迹,应该会更了不起。P3-5
袖珍与口袋
黎紫书
2014年在台湾东华大学当驻校作家时,有一回趁着假期到埔里拜会黄锦树,被他带到台湾“暨南大学”与学生会面,也安排了一场与他的对谈。记得开场前黄简单介绍我的作品,从带着的一叠实体书里,翻出《告别的年代》和两本短篇小说集晃了一下,然后说到“还有其他一些不太重要的作品”说时稍微別过脸来看一眼被他压在手肘下的书本。
那一叠书里有我的微型小说集。
之后我接过麦克风,忍不住先声明,那些在黄锦树眼中不怎么重要的书,其中有的对我个人而言意义重大,是我写作生涯中十分重要的作品。
譬如我的微型小说集啊。
我写微型小说,大抵可追溯至1995年以前,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彼时尚未“出道”,是个稚嫩的新人,以为微型小说易写,便偶尔写来参加马来西亚与新加坡的一些文学比赛。那时对微型小说所知,无非一个字数的限制,便以为那是把所有小说元素浓缩在千把字的框架里。
当时零零星星得过一些奖,然而那个时期的作品,后来自己成长,视野渐阔,每每重读,像是看见一件小码衣服里涨鼓鼓地塞满了肉身,说不出的臃肿累赘,故总不堪卒读。
后来我认真写微型小说,思考她,提升我的美学认知以认识她,并重新定义她,那是2007年以后的事吧?也快将十年了。那几年我人在中国大陆,素材随手可得,网上又有一批同样热衷于微型小说创作的朋友相互启发,还因为《上海壹周》上有个专属的小框框,正是人生中创作微型小说的黄金时期,不时有得心应手之作。
在中文文坛,微型小说向来不受待见。一般严肃的学者文人,也包括文学大奖,都将她视为袖珍,因其轻薄而轻薄之,仿佛那是小玩意而已,便只能耍小聪明弄雕虫小技,终究登不得大雅之堂。
我当然不是那样想的,写作二十年了我再怎么不学无术,好歹也修得了对文字的虔敬,亦明白了一种文体自该有一种文体的生命和形态。而小说作为载体,倘若作者有能力授之予精魂,其魂魄的重量自当与作者的眼界与胸怀等之,而不必然与小说的体积成正比。
在某种意义上,这些年我用的是一种写诗的心态在写我的微型小说,或者说,我试着把诗的灵魂注入这些小说,如同让颤抖着翅膀的蝴蝶伫足于锋利的刀刅,给小说于不可承受的轻。于是,这些看似轻巧简单的作品,里头也能用心良苦,也能用情至深;在轻如鸿毛的幽微之处,也能重于泰山;在洗尽铅华的文字面貌背后也能沧海桑田;在我的眼中也能无比的深刻与丰满。
过去我在中国出版了长篇小说以及短篇小说集,如今是时候将我珍爱的微型小说作品呈献给这大陆上的读者。书里头许多作品都是在北方那些年的生活所获得的赐予,这书正好作为我的回馈。
感谢所有喜欢我的微型小说的读者,特别是马来西亚和港台的好些学者与文化人,他们曾经在不同的场合对我的微型小说创作表示肯定。有些话是当面说的,有些话辗转传来,都曾鼓舞我,让我更相信这些“小东西”也能蕴含强大的文学能量。
我也感谢花城出版社。在长篇小说长期当道的文学市场上,推出这么一本书是需要勇气的。出版社将她弄成一册口袋书,自然是配合微型小说小巧的形体,我十分钟意,也因此想起“袖珍”,都有着能随身携带的意思。但愿这书的读者都能发现书中小说的光华,倘若不在口袋里,也要留在脑中,在心里,长相随。
最后要提书名,《余生》取自集子里的一个同名作品。这名字乍看凄凉,但“余”字未必作“剩余”解,在我眼中尚有别的含义,倒不一定悲伤。此外,我也用它来期许自己的微型小说书写───小说最末有这么一句:“尽管医生三番两次预告老余快要不行,他却惊人地活了很久很久。”
2017年5月18日
《余生》是著名女作家黎紫书的微型小说自选集。书中收录了71篇题材各异的千字小说,如:盲女被偷走导盲犬、经常到派出所报失踪的老者失踪了、感情濒临离析的男女、被全班遗忘的老同学之死……通过一个瞬间或一个场景,勾勒出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黎紫书用极简的文字、秾郁的笔调,在简短的篇幅间直抵人们“汹涌的存在处境”,被誉为“黑暗之心的探索者”。
71个启迪生命的故事,有温暖,有伤痕,有傲慢,有妒忌,有记忆,有遗弃……
5分钟的阅读,带着你走过狭窄的街道小巷,嗅闻到人生五味杂陈的气息。
《余生》作者黎紫书用极简的文字、秾郁的笔调,带领读者行走于千字旅程中。像是一位明媚阳光下的窥视者,将目光投向我们生命中的无明角落,直击人心隐忍莫测的深处。